正文 瓦格納事件(二)

瓦格納事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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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極了!可是,如果一個人碰巧不是音樂家,甚至碰巧不是頹廢者,他又怎會被這頹廢者敗壞了自己的趣味呢?"——相反!一個人怎會不這樣!您不妨試試看!——難道您不知道瓦格納是什麼人,不知道他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戲子?不知道劇院里有一種更深更強的效果?請您看看這些青年人——麻木,蒼白,屏息凝神!這是瓦格納之徒,他們不懂音樂——盡處如此,瓦格納仍然支配了他們。瓦格納的藝術用一百個大氣壓來壓人,您只好彎腰,別無選擇……戲子瓦格納是一個暴君,他的狂烈情緒容不得任何鑒賞力、任何反抗——誰的表情姿勢有說服力,誰就總是看到表情姿勢,首先看到表情姿勢!瓦格納的激情叫人透不過氣來,心情愈來愈緊張,達於極點,時間幾乎消失,延宕令人驚恐!

瓦格納究意是一個音樂家嗎?無論如何,他更是別的什麼:一個無與倫比的演員員(histrio),最大的戲子,德國前所未有的最驚人的戲劇天才,我們卓越的(parexcellence)舞台大師。他的位置不在音樂史上,而在別的地方,不應該把他同真正的大音樂家混淆起來。把瓦格納與貝多芬並提,這是一種褻瀆,對於瓦格納本人也並不公正……他之作為音樂家,也脫不了他的本色:他變為音樂家,他變為詩人,因為他身上的暴君、他的演員天才迫使他這樣做。誰看不到瓦格納身上佔優勢的本能,誰就對他一無所知。

就本能而言,瓦格納不是音樂家。其證據是,他放棄了音樂中的一切規劃,確切地說,一切風格,以便把音樂變成他所需要的戲劇詞令,表現手段,強化表情姿勢的手段,暗示手段,心理刻畫手段。在這方面,我們可以承認瓦格納是頭等發明家和革新家——他不可估量地擴大了音樂的表達能力,他是音樂語言領域中的維克多·雨果。前提始終是首先承認,音樂也許可以不是音樂,而是語言,工具,戲劇的奴婢(ancilla dramaturgica)。如果不用劇場趣味、一種極其寬容的趣味來辯護,瓦格納的音樂就純粹是壞音樂,一般來說,是也許已經產生的最壞的音樂。假如一個音樂家不再能夠數到三,他就會變成"戲劇"音樂家,他就會變成"瓦格納式"音樂家……

瓦格納差不多揭示了,用一種彷彿被分解為要素的解體了的音樂,居然還能施展怎樣的魔法。他這方面的意識非同小可,一如他那完全無需高級規則和風格的本能。要素就足夠了——聲響,動作,色彩,簡言之,音樂的感性。瓦格納從來不是作為音樂家,從某種音樂家的良知出發考慮問題。他追求效果,除了效果別無所求。而且他知道他應當在什麼上面求得效果!——他在這方面毫不猶豫,就象席勒和一切劇場人物一樣,他也和他們一樣蔑視世界,他用來墊腳的這個世界!……一個人之所以是戲子,靠的是他有一種識見超出芸芸眾生:舉止足以亂真,卻不可就是真。這個命題是塔爾瑪(Talma)提出的:他戒除了全部戲子心理,他還戒除了(我毫不懷疑!)戲子的道德。瓦格納的音樂從來不是真的。

——可是人們以為它是真的,於是萬事大吉。

只要一個人未脫稚氣,成為瓦格納的信徒,就會認為瓦格納富有,是一個典型的揮霍者,是音響王國里的大莊園主。就象法國人佩服雨果那樣,人們佩服瓦格納的"帝王氣派"。後來,人們又出於相反的理由佩服這兩個人,視為勤儉模範和持家能手,視為精明的店主。他們能夠用幾個銅板來象徵一席宮廷盛宴,在這方面誰都望塵莫及。——瓦格納之徒有著虔誠的胃,用大師為他們變戲法變出來的食物就能完全填飽。我們卻自愧不如,我們是另一種人,無論在書籍中還是在音樂中都首先要求貨真價實的東西,純粹"象徵的"宴席恐怕難以使我們滿足。直言不諱地說,瓦格納提供給我們的東西不足一嚼。他的宣敘調(recitativo)——一點兒肉,幾根骨頭,許多湯——我名之為"熱那亞風味"(allagenovese):我根本不想藉此來恭維熱那亞人,倒是想恭維古老宣敘調和敘事壁畫(recitativo secco),至於談到瓦格納的"主題",我就缺少這方面的任何烹調知識了。如果逼我說,我大約會承認它是理想的牙籤,是擺脫殘羲剩菜的機會。還有瓦格納的"詠嘆調"。——但我現在已經無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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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排情節時,瓦格納首先也是個戲子。他置於首位的是一個具有絕對可靠效果的舞台,一種具有表情姿勢的高浮雕(hautrelief)效果的動作(actio)①幕令人震驚的場面——他對此深思熟慮,並從中引伸出性格來,其餘一切都遵照一種並不奧妙的技術經濟學由之推演出來。高乃依顧及觀眾,瓦格納卻不必顧及觀眾,真是地道的十九世紀。瓦格納想必能大致判斷"必須做什麼",象今日其他每個演員那樣斷定:一系列刺激的場面,一個比一個更刺激——在這中間,加上許多精明的笨拙。他孜孜以求的是保證他的作品的效果,他從第三幕開始,他用最後的效果來證明他的作品。以這樣一種劇場理智為嚮導,就不會有心血來潮創作出一個劇本的危險。戲劇要求嚴格的邏輯,可是瓦格納把什麼當作邏輯呵!再說一遍,高乃依顧及觀念,瓦格納卻不必顧及觀眾,真是地道的德國人!眾所周知,劇作家竭盡全力,常常還嘔心瀝血處理的技巧問題是:賦予衝突及其解決以必然性,使它們只能有唯一的一種方式。使它們造成自由的印象(費力最小的原則)。然而,瓦格納在這方面卻漫不經心;但他確實使衝突及其解決費力最小。你不妨把瓦格納的某個"衝突"放到顯微鏡下——我擔保你會發笑。沒有比《特里斯坦》的衝突更可笑的了,除非你舉出《名歌手》的衝突。不要上當,瓦格納不是戲劇家。他喜歡"戲劇"這個詞,如此而已。他歷來喜歡漂亮字眼。儘管如此,在他的文章里,"戲劇"這個詞仍然是十足的誤解(以及一種精明:瓦格納面對"歌劇"這個詞總是裝出高傲的樣子);大致就象"靈魂"一詞在新約全書里是十足的誤解一樣。——在戲劇方面他夠不上心理學家;他本能地迴避說明心理動機——用什麼辦法?辦法是:他總是在需要說明心理動機的地方發生過敏性反應……很時髦,不是嗎?十足巴黎式的!十足頹廢的!……順便說說,瓦格納事實上喜歡靠戲劇性虛構來解央的那種衝突完全是另一回事。我舉個例子。我們來看看瓦格納必須有女聲這種情形。完整的一幕而沒有女聲——這怎麼行!可是這些"女主角"暫時都是不自由的。瓦格納在做什麼?他在解放世界上最老的女子愛爾達②"上台,老奶奶!你必須唱!"愛爾達唱了。瓦格納達到了目的。他又馬上遣走了這老邁的女主人公。"您到底來干行么?走吧!您最好仍然去睡覺?"——總之:充滿神話恐怖的場面,瓦格納之徒看得心驚肉跳……

①原註:人們始終用"情節"來翻譯戲劇這個詞,這對於美學乃是一個真正的不幸。在這方面不只是瓦格納犯了錯誤;全世界都仍然執迷不悟,甚至包括本應理解得較好的語言學家們。古代戲劇表演出雄偉的激情場面——這恰好排斥了情節(情節隱藏在開場之前或者幕後)。戲劇這個詞來源於多利亞人,按照多利亞人的用法,它表示古埃及僧侶語言中的"事件"、"歷史"二詞的意見。最古老的戲劇描繪地方傳說和"聖史",它們是宗教祭禮的根據(所以並無一種行動,只有一種遭遇:在多利亞人那裡,δeāv根本不是指"行動")。"情節",Handlu ng,在德語中兼有"情節"、"行動"之意。

②愛爾達,歌劇《尼伯龍的指環》第一部《萊茵的黃金》中人物,司智慧的女神。

——"可是瓦格納劇本的內容!它們的神話內容!它們的永恆內容!"問題:怎樣檢驗這些內容,這些永恆的內容?——化學家答道:把瓦格納改編為世俗劇,現代劇——我們更殘酷!改編為市民劇!那麼,瓦格納會成為什麼?——在我們中間,我曾經試驗過。不再有任何賞心悅目的東西,只配給更年輕的人講瓦格納,例如《帕西法爾》作為神學的候補教材,可以列入文科中學教程(這種教程對於白痴乃是不可缺少的)。多麼令人吃驚!您會發現,瓦格納的女主角們,只要脫去了英雄的獸皮,看上去全都和包法利夫人一個樣!——反之,您也會發現,福樓拜可以隨心所欲地把他的女主人公改編為斯堪的納維亞或迦太基的神話人物,然後拿給瓦格納做腳本。真的,大體而論,瓦格納看來只對今天吸引著可憐的巴黎頹廢派的問題感興趣,對別的問題均無興趣。總是離醫院近在咫尺!十足的現代問題,十足的大都市問題!您用不著懷疑!……您可曾覺察(這屬於觀念聯想),瓦格納的女主角們都沒有孩子?——他們不能生育……瓦格納懷著絕望的心情處理齊格弗里德的誕生問題,這種絕望表明,他在這一點上的感情多麼具有現代特色。——齊格弗里德"解放婦女"——但是不抱傳種接代的希望。——最後,有一個令我們惶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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