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查拉斯圖拉如是說 第四卷

查拉斯圖拉如是說

第四卷

學者

當我睡著的時候,一個小羊咬吃我額上的長春藤之花圈。——它一面吃,一面說:"查拉斯圖拉不再是一個學者了!"

接著,它便不屑地驕傲地離去:這都是一個孩子告訴我的。

我愛躺在這裡,孩子們傍著壞牆在薊草與紅罌粟里遊戲的地方。

對於孩子們與花草,我仍然是一個學者。他們作惡時也是天真的。

我不再是羊群的學者:我的命運要我如是。——讓這命運被祝福罷!

事實是這樣:我離去了學者的家,我曾把門惡狠狠地帶上。

我的挨餓的靈魂坐在他們桌旁太久了!我對於知識的態度不是如壓碎核桃一樣,而他們卻正如是。

我愛自由和清鮮地方的空氣。我寧愛甜睡在牛皮上,而不在他們的榮譽與威嚴上!

我因我的思想而燒紅了灼痛了:它們常常阻斷我的呼吸。

於是我必得到露天里去,離開一切的塵室。

但是,他們冷靜地坐在涼爽的陰處:無論在哪裡,他們只做觀客,決不坐在太陽射著石階的地方。

他們像那些張著口在街上看人的閑走者:這樣,他們等候著,張著口看別人的思想。

誰用手撫觸他們,他們像麵粉袋一樣,不自覺地在四周揚起一些灰塵。但是誰猜到他們的灰塵,是從谷里,從夏日田地之金色幸福里來的呢?

當他們自信為聰明的時候,那些簡短的格言與真理簡直使我毛豎:他們的智慧常有泥沼的氣息;真的,我已經聽到他們的智慧里的蛙鳴了。

他們是很能幹的,他們有很精巧的手指:我的單純與他們的複雜有什麼關係呢?他們的手指知道抽線,作結,與紡織:所以他們編打著精神之襪!

他們是很好的鐘:假若別人留心把它們適宜地扭緊!於是它們不錯地指出時刻,而響出一個謙卑的滴答。

他們像磨坊與碎谷器似地工作著:讓人們拋一點谷進去罷!——他們知道磨碎殼而使它成粉。

他們善於互相監視著彼此的手指,彼此不相信任。他們發明一些小策略,偵視著那些知識已跛的人,——他們蜘蛛似地等候著。

我常見他們小心地預備毒藥;而用玻璃手套掩護著自己的手指。

他們知道玩擲假的骰子,而我常見他們熱心地玩擲著,以致汗流如洗。

我與他們互不相識,他們的道德之可厭,甚於他們的虛偽與他們的假骰子。

當我與他們共住時,我住在他們之上。因此他們恨我。

他們不願知道有人在他們頭上走著;所以在我與他們之間,他們放了泥木與穢物。

這樣,他們喑啞了我的腳步之聲音:而直到現在,最大的學者最不曾聽到過我。

在我與他們之間,他們放了人類之一切弱點與錯誤:——在他們的住宅里,這個被稱為"假天花板"。

但是,無論如何,我與我的思想在他們頭上走著:即令我踩著我自己的弱點,那還是在他們與他們的頭上。

因為人類是不平等的:正義如是說。我所意志的事,他們沒有意志的權利!

查拉斯圖拉如是說。

詩人

"自從我更認識肉體以後,"——查拉斯圖拉向他的一個弟子說,——"精神之於我僅成了某種範圍內的精神;而一切不變之物——那只是象徵。"

"我曾聽到你這樣說過,"弟子說;"那次你曾加上一句:但是詩人們太善於說謊了。為什麼你說詩人們太善於說謊呢?"

"為什麼?"查拉斯圖拉說。"你問為什麼嗎?我不是隨便讓別人問為什麼的人。

難道我的經驗,才只是昨日的嗎?很久以來,我已用經驗考察過我的論據了。

難道我必得是一個記憶之桶,以留住我的許多理由嗎?

我已經很不容易留住我的意見呢;許多鳥兒展翼飛了。

但是,有時候我的鴿籠里也有一個迷路的鳥。它於我是陌生的;當我的手去捉它時,它戰慄著。

查拉斯圖拉從前曾向你說過什麼呢?詩人們太善於說謊嗎?——但是查拉斯圖拉自己也是一個詩人。

你相信他對於這點是說著真話嗎?為什麼你相信他呢?"

弟子答道:"我信任查拉斯圖拉。"但是查拉斯圖拉搖搖頭笑了。

"信仰不能神聖化我,"他說,"尤其是對於我的信仰。"

但是假定有人十分誠實地說,詩人們太善於說謊:他是有理的。——我們太善於說謊了。

我們知道的事情不少,而我們是笨拙的學習者:所以我們必得說謊。

哪一個詩人不曾偽造他的酒呢?許多毒液曾在我們的地窖里預備;許多不可形容之物曾在那裡完成。

因為我們知道得太少,所以我們由衷地喜歡痴子,尤其是痴呆的少婦!

我們渴想知道老婦們晚間互述的故事。我們稱這個是我們身上的永恆的女性。

我們似乎以為有一條秘密的知識之通路,而這路是不容稍有知識的人通過的:所以我們相信民眾和它的"智慧"。

但是詩人們都相信:誰伸著耳朵躺在草上,或在荒野的斜坡上,總可以學到一點天地間的事。

如果他們得到一點纏綿的情感,他們便相信大自然也戀愛了他們:

便相信大自然潛行到他們的耳朵里,低說著秘事與情話:

他們在別人前以此自豪,以此為榮!

唉,天地間許多事情,只有詩人們才夢想過!

而尤其是天上的事情:因為一切神是詩人之寓言與造作!

真的,我們總被引向高處,——換言之,被引向白雲之鄉:在那裡,我們安放我們的多色的氣球,而稱它們為神與超人:——

他們都夠輕,可以坐在這種座位上!——這些神與超人。

唉,我如何地厭倦於一切無內容被強稱為實在的東西啊!

唉,我如何地厭倦於詩人們啊!

查拉斯圖拉說完以後,他的弟子悻悻地沉默著。查拉斯圖拉便也不再發言;他收視向內,如望著遠處一樣。最後他嘆息了,他吸了一口氣。

"我屬於今日與過去,"他於是說;"但是我身上有屬於明日後日與未來之物。

我已厭倦於舊的新的詩人:我認為他們都太淺薄,都是沒有深度的海。

他們不曾深思過;所以他們的感情不曾直達到深底。

一點淫樂,一點煩惱:這是他們最好的思索。

我認為他們的豎琴之聲音只是鬼魅之呼吸與逃遁;直到現在,他們從聲音的熱誠里曾了解了什麼呢!——

他們對於我,還不夠清潔:他們弄混自己的水,使它似乎深些。

他們願被認為和解者:但是我認為他們是一些依違兩可者,好事者,不徹底者與不潔者!

唉,我在他們的海里,拋下我的網,想捉好魚;但是我總拖出一個古神之頭。

這樣,海把一個石塊贈給餓者。他們自己也像從海里來的。

不錯,那裡面也有珍珠:這更使他們像堅硬的介殼類。在他們身上,鹹的泡沫代替了靈魂。

他們從海學得了虛榮:海不是一切孔雀中之最虛榮者嗎?

即在最丑的牛前,它也展開它的屏;它決不厭倦於展開它的銀與絲的花邊扇。

牛輕蔑地望著,它的靈魂靠近著沙地,更靠近著叢林,最靠近著泥沼。

美與海與孔雀之屏,於它何有呢!這是我貢獻給詩人們的譬喻。

真的,他們的精神是一切孔雀之最虛榮者與一個虛榮之海!

詩人之精神需要觀客,即令觀客是一些牛!——

但是我已經厭惡這精神了;我看出他們自厭的時候也快要到來。

我已經看見詩人們改變了,詩人們的目光轉向自己。

我已經看見精神之懺悔者出現:他是從詩人中生出來的。"——

查拉斯圖拉如是說。

大事變

海里有一個島——距查拉斯圖拉的幸福之島頗近——那上面有一個永遠冒煙的火山;一般人,尤其是老婦人,都說這島是阻住地獄之門的岩石:而那穿過火山而下的狹路是直達這門的。

查拉斯圖拉留住在幸福之島上時,一隻船來到這火山冒煙的島旁碇泊;它的船員便登岸去獵兔子。但是船長和水手們在正午重新集合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人穿過空地,走向他們,他清晰地高呼著:"現在是時候了!現在簡直是時候了!"

當這形象走近了他們時,——他影子似地迅速地跑向火山去,——他們很驚奇地認出了查拉斯圖拉;因為除船長外,他們都曾見過查拉斯圖拉,他們如一般人一樣地愛查拉斯圖拉:

同量的愛和畏懼被混合在一起。

"看罷!"老舵手說,"查拉斯圖拉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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