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悲劇的誕生卷 3

悲劇的誕生卷

曙光

1881

142

同感。——所謂理解別人,就是在我們心中模仿別人的情感,只不過我們往往要追溯他的某一確定情感的原因,例如追問:他為何憂傷?——以便自己從這原因出發也變得憂傷;但更常見的不是這樣,而是按照別人身上發生和顯示的效果,在我們心中喚起情感,這時我們在自己身上模仿別人的眼神、聲音、步態、姿勢(甚或它們在文字、圖畫、音樂中的寫照)的表達方式(至少達到肌肉和神經活動的輕微相似)。於是,由於動作與感覺受到由此及彼和由彼及此的訓練,其間有了一種因襲的聯想,我們心中便會產生一種相似的情感。在這種理解別人情感的本領方面,我們一生甚有成就,只要我們與人相遇,幾乎總在不由自主地練習這種本領:尤其請觀察一下女子的面部表情,如何不停地模仿和反映她所感覺到的四周情景,時而顫動,時而閃光。不過,最能說明問題的是音樂,我們在迅速而細緻地領悟情感和發生同感方面都是音樂大師。倘若音樂是情感的模仿之模仿,那麼,儘管那情感遙遠而不確定,音樂仍然常常足以使我們分享這種情感,以致我們毫無來由地悲傷起來,完全像個傻瓜,純粹因為我們聽到了音律,這音律以某種方式使人們想起悲傷者的聲音和動作,甚或他的習慣的聲音和動作。據說有一個丹麥國王,他因一個歌者的音樂而沉浸在戰鬥的激情中,一躍而起,殺死了他朝廷里的五個宮人。當時並無戰爭,並無敵人,毋寧說一切都相反,可是由情感回溯原因的力量如此強大,足以勝過了眼前印象和理智。然而,這幾乎總是音樂的效果(假如它正在發生作用),而且無需舉出如此荒誕的事例便可認識這一點:音樂使我們陷入的那種情感狀態,幾乎永遠與我們對眼前實際境況的印象,與明了這實際境況及其原因的理智相矛盾的。——我們若問,為何我們對別人情感的模仿會變得如此熟練,那麼,答案無疑就是:人,一切造物中最怯懦的造物,由於他那細膩而脆弱的天性,他的怯懦便成了教師,教會他發生同感速迅領悟別人(以及動物)的情感。在漫長的數千年間,他在一切陌生的和活潑的事物中看到一種危險;他如此一瞥,就立刻按照面貌和姿勢形成一個印象,認定在這面貌和姿勢背後隱藏著兇惡的意圖。一切動作和線條都蘊含著意圖,人甚至把這種看法應用到了無生命事物的本性上——陷入了幻覺,以為根本沒有無生命事物。我相信,在觀賞天空、草地、岩石、森林、暴風雨、晨辰、海洋、風景、春色之時,我們稱作自然情感的一切,其源蓋出於此,——若不是在遠古時代,人們按照背後的隱義看待這一切,受到了恐懼的訓練,我們現在就不會有對於自然的快感,正像若沒有恐懼這理解之教師,我們也不會有對人和動物的快感。所以,快感、驚喜感以及滑稽感都是同感的晚生子,恐懼的小妹妹。——迅速理解的能力——它因此是以迅速偽裝的能力為基礎的——在驕傲自負的人和民族身上大為削弱,因為他們較少恐懼;相反,種種理解和自我偽裝在怯懦的民族中真是如魚得水,這裡也是模仿的藝術和較高的才智的溫床。——當我從我在這裡主張的這種同感論出發,思考如今正得寵並且被聖化的神秘過程論,按照此論,憑藉一種神秘的過程,同情便把兩顆靈魂合為一體,一個人便可以直接理解另一個人;當我想到,像叔本華這樣明晰的頭腦也愛好這種痴人說夢的、毫無價值的玩意兒,這種愛好又傳播到了其他明晰或半明晰的頭腦中,我就不勝驚詫和憐憫之至了。我們覺得不可理解的荒唐多麼津津有味!當全人類聽從知性的秘密願望之時,又多麼近於是個瘋子!……

159

喚醒死者的人。——虛浮的人們一旦能夠對一段過去的時光發生共鳴(特別在勉為其難之時),便更高地估價這段時光,他們甚至要儘可能使它起死回生。但是,虛浮的人總是不計其數的,所以,只要他們來處理一整個時代,歷史研究的危險實際上就非同小可:太多的力量虛擲在盡一切可能喚醒死者上了。用這個觀點看問題,也許最能理解整個浪漫主義運動。

161

美依時代轉移。——倘若我們的雕刻家、畫家、音樂家想要把握住時代意識,他們就必須把美塑造得臃腫、龐大、神經質;正如希臘人立足於當時的公眾道德,把美看作並且塑造成貝爾維德爾(Belvedere)的阿波羅。我們本應稱之為丑的!可是幼稚的"古典主義者們"使我們喪失了全部誠實!

169

我們對希臘極為陌生。——東方或現代,亞洲或歐洲:與希臘相比,它們全都以貪大求多為崇高的表現;相反,倘若人們置身於裴斯頓、龐貝和雅典,面對全部希臘建築,就會為希臘人善於並且喜歡用多麼小的質量來表達某種崇高的東西而驚奇了。——同樣,在希臘,人在自己的觀念中也是多麼單純!我們在人類知識方面怎樣遠遠超過了他們!但是,與他們相比,我們的心靈以及我們關於心靈的觀念怎樣顯得像迷宮一般!倘若我們願意並且敢於按照我們的心靈形態造一建築(於此我們還太怯懦!)——那麼,迷宮必是我們的樣板!屬於我們並且實際上表達我們的音樂已經透露了這一點!(人們在音樂中為所欲為,因為他們誤以為,沒有人能夠透過他們的音樂看出他們的真相。)

170

不同的情趣。——我們的胡言亂語與希臘人何干!我們對於他們的藝術知道什麼,這種藝術的靈魂是對於男性裸體美的熱愛!由此出發,他們才感受到女性美。因此,他們對於女性美有一種與我們截然不同的眼光。他們對女子的愛也是如此:他們以另一種方式愛慕,他們以另一種方式蔑視。

172

悲劇與音樂。——鬥志昂揚的男子,例如埃斯庫羅斯時代的希臘人,是難於打動的,而一旦同情戰勝了他們的剛強,他們便如受一陣眩暈襲擊,被"魔鬼的威力"鎮住,——他們於是感到不自由,因一種宗教的恐懼而激動。隨後他們就對這種狀態生出疑慮;只要一日身處其境,他們就品味到神不守舍(das Ausser-sich-sein)和新奇之喜悅,還夾雜著最辛酸的苦痛:這是戰士合宜的飲料,一種稀有、危險、又苦又甜的東西,一個人很不容易享受到的。——悲劇就訴諸如此感受同情的靈魂,訴諸剛強好鬥的靈魂,這種靈魂難以制服,無論是以恐懼還是同情,不過同情可使這種靈魂日漸變得柔和。但是,對於那些如帆順風一樣順從"同情癖好"的人,悲劇又有何干!在柏拉圖時代,當雅典人變得更柔和更敏感之時——唉,他們距我們大小城市市民的多愁善感仍然多麼遙遠!——哲學家們已經在控訴悲劇的害處了。在剛剛開始的這樣一個充滿危險的時代里,勇敢和男子氣的價值提高了,這樣的時代也許會使靈魂又逐漸堅強起來,以致迫切需要悲劇詩人,而悲劇詩人暫時還有點兒多餘,——我這是用最溫和詞來說。——接著,對於音樂來說較好的時代(肯定也是較惡的時代)也許會再度到來,那時藝術家把音樂奉獻給特立獨行的、內心堅強的、受極其嚴肅的真正激情支配的人們。可是,對於正在消逝的時代中今日那些過於好動、發育不全、個性殘缺、好奇貪婪的渺小靈魂,音樂又有何干!

175

商人文化的基本思想。——人們現在一再看到,一個社會的文化正在形成,商業是這種文化的靈魂,正如個人的競賽是古希臘文化的靈魂,戰爭、勝利和法律是羅馬文化的靈魂一樣。商人並不生產,卻善於為一切事物定價,並且是根據消費者的需要、而不是根據自己真正的個人需要來定價;"誰來消費這個,消費掉多少?"這是他的頭等問題。他本能地、不斷地應用這樣的定價方式:應用於一切事物,包括藝術和科學的成果,思想家、學者、藝術家、政治家、民族、黨派乃至整個時代的成就。他對創造出的一切都只問供應與需求,以便替自己規定一樣東西的價值。這成了整個文化的特徵,被琢磨得廣泛適用卻又至為精微,制約著一切願望和能力:你們最近幾個世紀的人們將會為此自豪,倘若商業階級的先知有權交給你們這筆財產的話!不過,我不太相信這些先知。用賀拉斯的話來說:讓猶太人阿培拉①去相信吧(CreB dat Zudaeus Apella)。

①阿培拉,賀拉斯詩中一個輕信的猶太人。

177

學會沉默。——哦,你們這些世界政治大都市中的油嘴滑舌之徒,你們這些年輕有才、求名心切的傢伙,你們覺得對任何事情——總會有點事兒發生的——發表你們的意見乃是你們的義務!你們如此掀起塵囂,便以為自己成為了歷史的火車頭!你們總在打聽,總在尋找插嘴的機會,卻喪失了一切真正的創作能力!無論你們多麼渴望偉大的作品,孕育的深刻沉默決不會降臨你們!日常事務驅趕你們猶如驅趕秕糠,你們卻自以為在驅趕日常事務——你們這些油嘴滑舌之徒!——一個人倘若要在舞台上充當主角,就不應該留心合唱,甚至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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