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淡漠和尋死傾向,是抑鬱症的核心癥狀之一

多次笑容之後,人就忘了自己先前想拒絕的是什麼

羅緯芝被李元死訊重創,茶飯不思,夜無一時安眠。李元到臨死,也沒告訴他那個具有催眠作用的1號白色粉末是什麼。就算他告訴了她,就算這粉末化作雪花鋪天蓋地落下,羅緯芝也夜不能寐。心若荒草,應時而生。老母親看在眼裡,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整天圍著羅緯芝轉悠,也不敢問。羅緯芝嫌煩,跟母親也沒好臉色。使過小性之後又後悔,強打起精神,吃點東西,讓母親心安。靠落地窗有一把深棕色的藤製躺椅,本來是母親坐在上面,遙望樓下的。後來母親身體越來越差,瘦骨嶙峋,無論藤椅上墊幾多海綿墊子,老人家還是覺得硌的慌,只好挪到角落裡成了樣子貨。現在,母親見羅緯芝終日痴痴望著樓下,就讓百果把藤椅搬出來,悄悄放在窗邊。羅緯芝果然坐了上去,整天不吃不喝,裹在一堆爛棉絮里,披頭散髮地凝視著窗外。連影子都皺縮起來了,被悲傷鹽漬。

那裡曾經有過一個黃昏,停過一輛汽車,車邊有一個青年,在向上張望……

這一天已是夜裡子時,羅緯芝還沒有睡,坐在藤椅上,向虛空暗夜凝望,她甚至想推開窗戶,縱身而下。痛徹心肺的苦楚就會消失,她就可以和愛人永恆相伴。她知道這種淡漠和尋死的傾向,是抑鬱症的核心癥狀之一,卻無力自拔。如今這世上唯一羈絆她的,就是媽媽。那麼,等等吧,等到媽媽先走,自己就徹底解脫了。只是,自己能等到那一天嗎?如果真是等不到了,媽媽您不要怨我啊……

窗外迷離的世界,是一個無憂無慮的誘惑。

突然,電話鈴響了。羅緯芝一下子彈跳起來,捂住了電話。她怕鈴聲驚醒了媽媽。這個世界上,李元不在了,有誰會在半夜三更打她的電話呢?

一個非常歡愉的男聲傳了過來。「羅緯芝你好!」

「你好。」羅緯芝機械應答。她連問「你是誰」的好奇心,都散失殆盡。愛誰誰。

「猜猜我是誰?」對方似乎完全不察覺羅緯芝的倦怠,自作多情地出謎語。

羅緯芝有氣無力地回答:「你是騙子。」

對方吃一驚,說:「你怎麼這樣說?」

羅緯芝木然說:「各種通信工具早已告知全國人民群眾,凡是問——『猜猜我是誰?』的,一律都是騙子。」

對方趕快說:「恕我孤陋寡聞。出國日久,不諳你們中國的國情了。我是郝轍。」

羅緯芝氣不打一處來。這個民族敗類,還有臉打來電話。憤怒可以給人以力量,她嗖地在藤椅上挺直了身子,藤椅發出了滋滋紐紐不堪重負的碎響,好像羅緯芝片刻間長了百十斤的份量。

「賣國賊,你也不看看這是幾點了!」羅緯芝咬牙切齒。

「喔,對不起。我忘了咱們現在晝夜顛倒的時差。我剛剛起床,陽光燦爛。窗外的池塘里,有黑天鵝在游弋。動作優美之極,簡直是一塊墨玉在推剪一匹藍緞子。嗨!你好嗎?有日不見,很是惦念!」郝轍不計較羅緯芝的咒罵,依然興緻勃勃。

「好極了!」羅緯芝力求鏗鏘地回答。

「是嗎?我對你情有獨鍾,你還記得嗎?」郝轍輕佻地說。

「你乾的所有一切,天理不容!」羅緯芝在暗夜裡攥緊了拳頭。不過以她現在的體力,就是郝轍站在面前,猛抽他一個嘴巴,也只有蜻蜓點水的力道。

「羅美女,我可真得謝謝你。我能有今天的這一切,豪宅豪車奢華生活,無盡的錢財,被人尊為座上賓,都和你的血大大有關係。要是沒有你的鮮血,這一切都是空中樓閣。所以,無論我知道要挨多少罵,我還是要打電話給你,表達我真誠的謝意。我這就在遠方給你鞠個躬了,等我想想啊,中國在哪個方向啊……」郝轍不歇氣說著,生怕羅緯芝打斷了自己。然後聽筒里發出悉悉嗦嗦的聲音,好像對方真的在那裡尋找方位整理衣襟並彎了彎腰。

羅緯芝冷笑了一聲,說:「用別人的血,到外國資本家那裡邀功,你還有臉打電話過來。臉皮真夠厚的!」

郝轍說:「告訴你吧,豈止是臉皮,我已練的心黑如漆,膽硬如鋼。」

羅緯芝譏諷道:「沒正規學過醫吧?」

「沒有。怎麼啦?」郝轍大大咧咧地說。

「你這自以為是的描述,讓我不齒。心黑云云,不敢恭維,因為沒見過真正的天然漆是什麼樣子,不好妄說,估計像瀝青吧!膽硬成了那個樣子,大噩兆!往最好里說,也是裝滿了石頭子樣的膽結石。輕者,你膽絞痛在地上打滾。重者,你膽囊炎膽壞死敗血症!最大的可能就是膽囊癌,讓你死在異國他鄉,化為厲鬼!」

遠方的郝轍說:「你不必咒我,我不怕。人至賤,而無敵。雖然我的手段卑鄙了點,比如偷毒株偷你的血,但我的初衷是好的。只要目的偉大,我不在乎手段的下三濫。成者王侯敗者賊,這是東方的光榮傳統。要知道,病毒是沒有國界的,抗病毒的藥物也是沒有國界的。不管哪國的科學家,研製出了抗病毒的藥物,都是人類的福音。你不是也到屍體窖里偷病毒嗎?咱們倆彼此彼此,並沒有高下之分。只不過是你賣出貨物的那家主子不靈,所以你才沒有收益。」

主子?這個詞深深地刺痛了羅緯芝,如果說那是她的主子,那這個主子,已經為了拯救眾人,含笑九泉。羅緯芝向遠方的郝轍說:「聽著!科學家是有國界的。用自己同胞的生命和鮮血,去換外國人的犒賞,你就是漢奸賣國賊!你根本就不是為科學服務,你是為金錢服務,是極端自私自利的渣滓!」說完她狠狠放下了電話。

做一個知識女性的最大弊端,是你在吵架的時候不能破口大罵,不能口吐髒字。因為你沒這樣操練過,真正需要用到的時候,也不知如何張口。

這個電話的最大功效,不是羅緯芝喝斥了郝轍,宣洩了怒氣,乃是讓她振作了起來。是的,死者不能復活,她長久沉浸在哀傷中,是所有親人都不願看到的。她知道哀傷也是一種興奮,雖然這個話說起來有一點拗口,但任何強烈而持久的刺激,都是大腦皮層的高度興奮。哀傷太強烈了,這種負面的興奮籠罩一切,就引起了神經其它部位的廣泛抑制狀態,沒有食慾,沒有動力,沒有感知力,沒有理想和抱負……這樣下去,是要滑落深淵的。好在憤怒是比哀傷更強有力的刺激,她被深刻的憤怒激醒。她在暗夜中對自己說,羅緯芝啊,你知道把悲傷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升華。而你卻久久地停留在這泥潭裡,等待著沉淪。這是錯把悲傷當成事業了,通過煎熬受苦而讓自己同心愛的人長久地連接,這可是個極大的誘惑,它是海妖的歌聲,你再一路追隨下去,會觸礁而死。

羅緯芝,你錯了。必須撥轉航向。陽光才和他相連,奮鬥才和他相連。

如果說,李元真的曾是她的主子的話,她現在明白了,自己這樣頹廢,是主子萬萬不願看到的。為了那個年青而昂揚的青年,更為自己,她必須抖擻精神,重振人生。

羅緯芝第二天早上起來,把自己收拾乾淨。情緒的整理常常是從身體開始的,很想到哪裡理個髮,可惜街上的理髮師父都還鄉了,就用一塊手絹把長了的頭髮紮起來。現在的人們很少用手絹了,但羅緯芝喜歡手絹,覺得它比紙巾環保。拿過來隨手客串髮帶,別有特色。沒有任何胃口,勉力吃了一個茶雞蛋,一碗牛奶。雖然麵包片嚼在嘴裡像石灰碴,還是奮勇下咽。老母親吁了一口氣,熬這這麼多天,姑娘總算活過來了。老人家是溫飽社會的忠實擁躉者——能吃才能做嗎!

有人敲門,百草開了門,和對方輕聲對談了幾句,今天一大早,她就敏銳地感知家裡的空氣變輕鬆了,於是不再躡手躡腳,興沖沖地說:「有客人!」

羅緯芝打起精神說:「什麼人?」

百草說:「一個男的,年輕。說他要見你。」

羅緯芝走過去,於是她看到了意氣風發的辛稻。辛稻永遠是與眾不同的打扮,這一次穿的是灰色中裝。真佩服他在這風聲鶴唳的時辰,還有精氣神打扮。商家難得營業,也沒人推出新款式流行色什麼的,辛稻的服飾就是存貨了。真是時尚中人,不知何時備下的行頭,依然能領風騷。

辛稻說:「咱們倆能談談嗎?」

羅緯芝說:「那就到外面走走吧。家裡人怕打擾。」

兩人沿著公園的綠地散步。瘟疫一來也有好處,所有的公園都不收門票了。不知道這是一種服務民生的措施,還是售票的人不願上班,估計這個節骨眼上還敢上公園的人,都是好樣的,索性順勢免費了。

辛稻一本正經地說:「我要知會您一個信息。」

羅緯芝費力琢磨:「我好像想不通咱們之間,存在著什麼知會與被知會的關係。」

辛稻說:「我和您說過的那位女主編沒有任何關係了。」

羅緯芝恍然大悟:「哦,那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兒了。不過,這與我何干?」長時間沒有一針見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