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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作穿越漫漫時光的寶石,以金剛之身走一遭,光焰灼灼永不破碎

在這個世界上,遇到你,認識你,愛上你,都在宇宙大爆炸時候註定

工作人員發現了李元和羅緯芝,大喜過望,像抓住了畏罪潛逃的越獄犯,馬上帶他們回到了陳天果房間。一路上也不敢推搡,因為這兩個人鎮定自若,應該算是自首吧。大家都搞不清要找這兩個人的真實目的是什麼,只有好生看管。

葉逢駒看到李元,點點頭說:「你還算識大局。在外面等一下。」

羅緯芝回到臨時載入的小床上,安靜地躺了下來。她決定呆下去,在這個像水蛭一樣,時刻準備吮吸她鮮血的小屋內繼續安卧,等待命運的裁決。

護士默不作聲地把蘇雅最新的檢測結果遞過去,葉逢駒臉色驟變。再不實施搶救,蘇雅就命若遊絲了。他走到了羅緯芝面前,溫和地說:「你回來就好。伸出你的胳膊。」

羅緯芝順從地把自己纖細的手臂顫巍巍地伸了過來。針孔疊著針孔,要不是知道底細,或許以為羅緯芝是一個不斷靜脈注射毒品的癮君子。樹叢中的交談,耗費了她大量體力,此刻面色萎黃,形容枯槁,活像一塊在沙塵暴後剛剛擦過車的舊麂皮。

葉逢駒遲疑矛盾,左手邊一個,右手邊一個,里里外外都是命啊!但是,他絕不能放棄蘇雅。不給蘇雅輸入抗毒血清,蘇雅必死無疑。羅緯芝雖然極端虛弱,抽血會遭受重創,但八成不會死亡。更不消說,在蘇雅這一側的天平上,還有「陳」這個巨重砝碼。

就在葉逢駒布置護士抽取羅緯芝血液的那一刻,蘇雅突然醒了。她意識恍惚,但並不糊塗。明白了大家在忙什麼,她說:「葉醫生,你住手。」艱難但很清晰。

葉逢駒回過身來,和藹地說:「這是在救你。」

蘇雅說:「我不要……。」

葉逢駒漫聲應著:「哦……不要什麼……」他並不把一個瀕死病人的話當真,這只是一個出於禮節的重複句,不是一個問句,不需要答覆。

「不要她的血……」蘇雅拼盡全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出力度。

葉逢駒不得不認真對待,說:「為什麼?她的血,可以幫助你戰勝花冠病毒,讓你和兒子都康復。」

蘇雅說:「我就要死了,我知道。我不能再讓恩人付出了……如果你真想救我,就給我吃白娘子吧……能用自己的身體證明白娘子是有效的,就我對恩人們最後的回報了……如果我終於是死了……不要怪任何人……我不怨……請善待我的兒子……」這一番話,幾乎耗竭她所有的殘存之力,說完之後,再無聲息,漆黑的頭髮被冷汗黏在額頭和耳鬢,像悲苦的青衣。

葉逢駒不知如何處理此事,只有鄭重核對:「蘇雅,你……你現在是完全清醒嗎?」

蘇雅已經無力睜開眼睛了,閉著眼說:「我清醒……從來……沒有像現在……清醒。」

葉逢駒說:「那我要請示一下陳市長。」

蘇雅說:「就不要麻煩市長了……這件事,我做主……」

葉逢駒想想也是,真把事情捅到市長那裡,你讓領導怎麼說?他想,反正羅緯芝也還在一旁,實在不行時再上血清,就不知那時還不來得及。走著看吧,破釜沉舟,讓李元試一試。

進入臨時病房,李元別有深意地看了看羅緯芝。羅緯芝先是搖搖頭,又點點頭。李元也搞不清具體的意思,但知道這是羅緯芝明朗而完整的決定,就按著葉逢駒的指令,著手為蘇雅配服白娘子。

陳天果的卧室本不算小,但擠進諸多治療設備和另外一張床,也變得十分逼仄。靜卧在床的羅緯芝聽得到這一切,倘若睜眼,也完全看得到這一切,但她示意李元之後,就雙目微闔安然靜卧。也許白娘子進入她的機體後,改變了她的情緒和思維,讓她豁達與怡寧。幾經生死,萬千紅塵,全部已化作悄然的順應。

人的個體,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縷輕煙。組成她生命的所有成分,都早已存在於太空中的粉粒,不過在這個時間這個地方,以這樣一種特定的形式結合在一起,於是乎有了她渺小的生命。無論她何時消散化灰,都不是真正的消失,只是一種回歸。重又峰迴路轉,融入到無邊無沿的宇宙,自由飄蕩。她體內的氫和氧,會化成水。繼續在雲中浮動,在地上流淌,在牛馬的口中咀嚼。她身上的碳,會變成穀物的長穗和樹木的呼吸還有焦黑的爐渣。當然她很想化作穿越漫漫時光的寶石,以金剛之身走一遭,光焰灼灼永不破碎,佩戴在戀人的無名指上。但這似乎是一個痴夢。形成金剛石的年代已經隨著地球年齡的增長,一去不復返了,那她身上的碳,至多只能變個黑不溜秋的石墨,幫助小學生寫下人生最初學會的字。還有全身的鐵,雖然它在人體內那麼金貴,攜帶著氧氣走南闖北,是生命的運載火箭。但若苦心將它提煉出來,全部加在一起,也只夠打一隻小小的鐵釘。

人是元素,這個大前提前世就定了下來,後天或許能改變一些輕微的組分,但不能改變根本的性質。

當羅緯芝知道那個拯救了自己的白娘子,學名是「鍺」以後,就開始對元素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前一段時間檢索了大量資料。她原本聰穎,加之李元的循循善誘,奇妙的科學信息匯攏在一起,猶如世間童話,讓她如醉如痴。

陽光透過沒有關閉好的窗帘,映射到羅緯芝的身上,這讓她殘舊白綢一樣光滑而黯淡的臉龐,泛出似有似無的紅色。她感覺到了微微的熱。啊,連這號稱太陽的偉大天體,也不過主要是由氫和氦構成的炙熱火團,當然,它不會單純到只有這兩種元素,還有氧、碳、硅、鐵、硫等等成分。它億萬年地向四周噴射著光焰和熱力,從來沒有要求過任何感謝,人和它相比,是何等的功利和瑣碎啊。恆星的運轉,主要靠氫的燃燒。似乎無窮無盡的氫,也終有燃燒耗盡之時。那時候,星體就無可挽救地開始熄火,逐漸停止運轉。在這個悲慘而壯麗的過程中,星體會發生很矛盾的兩極變化。它的內部持續收縮,而星體外側的物質,則放任不羈地開始擴張。沒落的恆星像氣球一樣膨脹,進入到了紅巨星狀態。星體內核這一收縮不要緊,馬上造成星體內溫度的急劇上升,居然可以從攝氏1000萬度嗖嗖地竄到一億度。如此不可想像的高溫,就引起星體內部的氦元素燃燒,聚變產生鈹,鈹再生成碳,再生成氧……在內部翻天覆地倒海翻江的同時,外部也沒閑著,繼續鍥而不捨地膨脹,直到達到可怕的極限。這時會發生什麼事兒呢?恆星的外層物質眾叛親離,向宇宙深處漂流而去。而內在的核聚變生成了鐵。

上述過程並不是一次到位,而是不厭其煩地反覆進行,且越來越快,瘋狂循環。

哈!這星球老來得子的鐵,是星體生命完結的最後一杯猩紅的葡萄酒。星體終於迎來了自身輝煌絢爛的死亡之光。猛烈的爆發把各種元素禮花般拋向太空,遇冷凝結,這就形成了行星。原來,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就是這麼誕生的,而作為地球的無心插柳的附屬物——人類,那更是下游末端的產品,本不在計畫之內。地球原本是枯寂世界,經過長期演變,出現了水,出現了蛋白質,出現了五彩繽紛的生命。它們從植物到動物,再到人類。種種元素的流浪和拼盤盛宴,千變萬化鑲嵌搭配,最終構成了精細的人體。每個人都是巨大宇宙空間的寧馨產兒,是星雲的小小尾貨單品,都是一堆元素的組合。所以每一個人,也可以說是縮小版的地球,超微結構的宇宙。

星雲中的元素構成了地球,然後轉移到植物,然後再次轉移到動物,之後才是人類。人類死亡,自身的元素又還給地球,多麼完美的循環啊。元素是自然界的精靈。在永恆的宇宙和稍縱即逝的自然界之間,循環往複,既是信使,又是終極。

把這一切都想通之後,羅緯芝心如止水柔和淡定了。她不怕死了,她知道自己永不會完結。那些構成她血液成分的元素,現在已經借著郝轍之手,週遊世界去了。那不是她的本意,卻也無法控制。即使她在為蘇雅輸血的過程中,終結了自我生命,但她的元素,依然會在蘇雅體內開始新的旅途。在遙遠的將來,這些曾經屬於她的元素,都會和她的靈魂異地匯合。在更遙遠的將來,也許又如七巧板一樣拼湊起來,變成一個新的羅緯芝,穿行於世。那麼反過來推測,今世的羅緯芝一定也曾以元素的形式,在太空遨遊。在某一個特定的框架中,父精母血(本質也是元素啦!)凝聚成了今日之人形。當然,還有無數的穀物豆類精肉雞蛋(本質也是元素啦!)填充其中,這才有了今日之她。

羅緯芝不相信輪迴,不相信任何宗教。但她篤信元素的周而復始生生不息。相信所有的開端都必有結尾,所有的結尾又是寫下新一輪詩篇的破題。相信無法逃脫大智若愚的宇宙的安排,相信洪荒靜寂大風飛揚,唯有元素長存。

美國的物理學家理查德·費曼說過:「如果把科學史壓縮成一話,它會是:一切東西都是由原子構成的。」

是的,羅緯芝是原子構成的,李元也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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