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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實際上都是泡著鑽石和鉛筆芯的一桶水

白娘子的真名實姓,就是92種元素當中的一種

羅緯芝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恍然間有個人和自己並排慢走。她用手背擦擦眼瞼,看清是辛稻。

辛稻的個子和羅緯芝差不多,這在男人中算矮的了。凡是矮小的男人,能在刀光劍影中升到高職,必有過人之處。辛稻面容沉穩,看不出太多的悲戚。

羅緯芝不說話。這種時刻,她願以沉默來祭奠。辛稻說:「總指揮其實還可以堅持一段時間。」

羅緯芝注意到他的眉毛挑了一下,是左眉,這讓他的臉顯出了一種和哀痛不相符的超然。

羅緯芝說:「你好像覺得是他把自己殺死的。」從這一刻,羅緯芝決定把夜晚袁再春的談話永遠保密。

辛稻看出了她的不滿,說:「羅博士,你和老人家的關係不一般。但你不應該要求別人和你一樣。」

羅緯芝說:「你從哪裡看出來的?」

辛稻說:「從你非同尋常的悲痛。」

羅緯芝說:「所有的人都很悲痛。出師未捷身先死,總指揮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

辛稻說:「他現在死了,是最好的。對不起,我該用犧牲這個詞,但根本意思是一樣的,你明白。」

羅緯芝惱怒:「總指揮殉職,你卻說這是最好的?!」

辛稻說:「他保住了英名。這麼大的一場災難,總要有人出來負責。誰來負責,給人民一個交代,這是有講究的。你和我這樣的人,就是想負責,也輪不上,位卑言輕。用什麼方式負責,也有講究。病死了那麼多人,怎麼平息民怨?這裡面有那麼多的秘密,怎麼辦啊?一死了之。說多少道歉的話,也比不上死一個人,這個人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地死了。本來死就是最大的句號,現在變成了感嘆號,這就更圓滿了。」

羅緯芝啞口無言。

辛稻意味深長地說:「袁總指揮這一走,抗疫官場的生態地圖,會發生很大變化,也許會關乎到你我。不信,你等著瞧吧。」

這個看似尋常的小個子,擁有才華和智慧,在官場遊刃有餘地活著,你除了憤然地欽佩他,別無選擇。

羅緯芝走回207,以為一進了屋就會放聲痛哭,但是,沒有。她的眼淚停了,眼珠異乎尋常的乾澀,好像兩粒被抽打了很久的乒乓球。她透過窗戶,看著林間的小徑,這是他們昨天晚上告別的地方。那些話一定凝結在小草上的露珠里,還沒有墜地,一個活生生的人就沒了。她生出強烈的虛無感。死亡是多麼頑強的客人,它就謙虛地坐在每個人近旁,隨時等著牽著你的手,領你出門。

幾天以後,袁再春的死因被確診——心臟病突發,和花冠病毒感染沒有關聯。只有羅緯芝頑強地相信,這是一個自殺。當然了,袁再春沒有用槍沒有用藥更沒有用繩索,他是在睡夢中辭世的,甚至沒有任何掙扎的痕迹。他至死都是安靜冷漠虔誠倨傲的。羅緯芝相信,身穿雪白工作衣的袁再春在死神面前,沒有畏怯,是他優雅地邀請了死亡,主動停下了自己的腳步。世界衛生組織曾經說過,這世上有70%以上的人,會以攻擊自己身體器官的方式,來消化情緒。袁再春為自己制定了一個主動的死亡,如此天衣無縫地流暢,完滿而尊嚴。

抗疫指揮部的工作不能有片刻停頓,很快委派了新的指揮官——謝耕農。他的指揮風格與袁再春明顯不同,也許這正是上面對袁再春的評價。既然袁再春的方式不能有效地制止花冠病毒流行,那麼換上不同風格的指揮官,會不會給抗疫帶來轉機?

花冠病毒已經肆虐幾個月了,原以為到了夏天,炙熱的陽光會把病毒殺死,或者像以前的埃博拉或SARS一樣,莫名其妙地轟轟烈烈來,又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走。只是在這一來一走之間,順手獵取了成百上千的性命。在很多文藝創作中,瘟疫都被描寫成「斬立決」樣式,充滿了緊鑼密鼓千奇百怪的特異事件,然後人類就勝利了,完事大吉,一了百了。真實不是這樣的,花冠病毒從容不迫,有條不紊。它們安營紮寨,細嚼慢咽地侵蝕著一條又一條的生命,像享受一客慢慢融化的冰淇淋。它把人精雕細刻地損壞掉,把城市變成粗糲的礁石。

人們有限度地恢複了生活秩序,再這樣下去,不要說被花冠病毒害死,就是孤獨和寂寞,加之生活受限,人們也會被憂鬱殺死。整個社會開始瀰漫起生不如死的頹廢意味,既然很可能在某一個瞬間,被不可知的花冠病毒順手牽羊領走,何不趁著自己還能支配身體的機會,濫情放縱?

殺人放火的治安險情開始不斷出現,學校無法複課,製造業停滯。人員不得外出,死水一潭。人們產生了深刻的焦慮,離婚率大幅度上升。本來以為生死之交,應該相濡以沫。卻不料很多夫妻因為無班可上,整天呆在家裡,除了接受配給制的食品之外,就是連篇累牘地做愛,以麻醉自己的神經。這種單調的生活,日久生厭,很快滋生出熟悉的交惡,彼此口角增多,相互逆反,摩擦升級。辦理結婚和離婚的比例倒置。大概很多人不願意萬一得了花冠病毒死了,還和自己不喜歡的人拴在一起。如果是得了其它的病,人們在病中很少會想到離婚,這正是需要親人照料的關鍵時刻,怎麼能自毀長城呢?疾病有的時候是粘合劑,會讓一些貌合神離的夫妻,在危難中團結起來。但得了花冠病毒的感染則不同,根本不需要親人照料,親人也不可能去照料了。人們被醫療機構隔離開來,一切好像送上了機場的行李傳送帶。出路只有兩個,要麼生還,要麼死別。人們被虛無統治著,精神垃圾越堆越高。同居亂情的人遍地皆是,在巨大的天災面前,人們不把法律放在眼裡了。再不控制住花冠病毒,精神將會發生全面陷落。花冠病毒在沒有殺死人們的肉身之前,就把一些人的內環境摧毀了。

所以,謝耕農不是醫療專家,而是社會學家。社會學和災難學,在群體層面上和社會層面上深刻交叉。當然,他的副手葉逢駒還是醫療專家。抗疫要通過醫學手段,但又不能僅僅是醫學手段。

謝耕農在抗疫指揮部發表了施政演說。

「受命於危難之際,誠惶誠恐。希望我不會和前任一樣,犧牲在我的崗位上,而是和你們,我的戰友們,和全市的所有市民,我的父老兄弟們,一道走出這場災難。我想問一下,災害和災難有什麼不同?」

謝耕農問道。

會場還是那個會場,在袁再春慣常的位置上,站著另外一個人,再也看不到雪亮如銀的白衣,這讓大家精神恍惚。況且這樣的問題,只能是自問自答。

謝耕農也不難為大家。說下去:「災害可以是天然的,也可以是人為的。災難是指災害發生之後,造成了更多的嚴重損害,成為苦難。比如天降暴雨,這就是災害。水災發生在沒有人煙的地方,雖然洪水滔天,可能不稱為是一個『難』。但若是在人煙稠密的地方,水漫金山,那就是『難』了。災害主要說的是規模,災難注重的是人間的真實後果。各位以為如何?」

「您的意思是災害比災難要輕一些?或者反過來說,就是災難比災害更重?」有人答話。袁再春素來開門見山刺刀見紅,和現任指揮雲山霧罩的風格真是不一樣。

「可以這樣說吧。」謝耕農很高興有人回應。

「但這有什麼用呢?花冠病毒,不管說它是災害也好,說它是災難也好,總之它殺人無數,我們要抖擻起百倍千倍的精神來應對。這裡面既有天災又有人禍。區分這些,現在並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救人!」那人突然變的激昂。

謝耕農面不改色,用手一指說:「我看你就是個典型,實在太緊張了。緊張很大程度是通過想像來營造的。你們天天接觸死亡,積攢了大量的負面情緒體驗,導致焦慮恐慌,每天都在想著又死了多少人,又疑似多少人……焉能不傳布給民眾?所以,我們這個辦公例會,要一改唯醫學至上的氛圍。從今天起,以後每3天報一次死亡數字,用不著一天一報。這麼大一個燕市,這麼嚴重的一場瘟疫,就像戰火紛飛,不必在多死或是少死幾個人上面斤斤計較。我們最需重視的是民眾情緒。要力求讓這種情緒轉化成正向的想像和體驗。政府信息極為重要,比如政府又有了什麼新的防範措施,領導人到醫院和大學的視察和講話,治癒病人的新聞發布會,治療條件改善與環境好轉等等。千萬不要小看了這些報道和告知,要力圖正性。每天都要有新的引導,積聚民眾的注意力,不斷堅定信心,讓人民群眾安心。為此,上級批准辛稻同志為抗疫副總指揮兼任抗疫宣傳部長。至於在醫療上,袁再春同志所開創的一系列應對措施,應該說還是成功的,沒有大的改變,由葉逢春同志主抓……」

謝耕農上任後,發現了特采團這個不倫不類的小隊伍,實感忙上添亂。他對孟敬廉團長說:「你們前一段做了很好的工作,但也就到此為止吧。如果人們都死了,就沒有人再來看你們的報告。如果最後大家都挺過來了。也沒有人看你們的作品。咱們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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