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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使有一天人類消亡了,病毒依然喜笑顏開地活著

每平方厘米大約有97個汗腺,現時個個泌出冷汗

袁再春病了。變弱的血壓不堪一擊,每一分鐘都可能以危險的方式急降,將遊絲扯斷。

身體無可比擬的墜重,思維卻如未有過的輕鬆。這是不是靈魂出竅前的徵兆?他不知道。

一個好醫生,必須要有絕佳的記憶力和超凡的想像力。袁再春的這兩項能力都非常傑出。即使在病中,對於病毒的思考,也沒有絲毫遲鈍。

「病毒」一詞源於拉丁文,原指一種動物來源的毒素。病毒能增殖、遺傳和演化,因而具有生命最基本的特徵。它骨子裡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它自己不需要、也無法從事與生命的相關活動,如新陳代謝等等,卻極擅長破壞他人。

人類無法消滅病毒本身,微生物遠比人類要遙遠得多。沒有人類的時候,它們就是這顆蔚藍色星球的主人了。既使有一天人類消亡了,病毒依然會喜笑顏開地活著。

從一定程度上說,在地球上,面對微生物,人類更像是客人。

從艾滋病毒到埃博拉,從SARS到禽流感,從H5N1到出血性大腸桿菌……隨著人類腳步無所不到,隨著風馳電掣的交通速度,病毒病菌插上了現代科技的翅膀。它們可以翻越高山,飛過海洋,潛入地下,飄蕩風中。將來終結人類文明的,也許就是這粒小小的病毒。

由於日照不足濫用各種化學毒劑,人類健康的自我防禦機制,一日比一日衰微。它們連日常的感冒都應接不暇了,更不會預見到那些在自然界已經消失了幾萬年的病毒會重出江湖。人類針對此類病毒的抵抗能力稀薄到幾乎沒有,一旦傳染髮生,就導致大規模的疾病流行。

病毒個體,看起來弱小微渺,弱不禁風的樣子,但卻鬥志頑強毫不怯場。它們如同投向敵後的訓練有素的單兵,可以孤軍奮戰。只要它找到一絲與人體接觸的機會,就毫不客氣地侵入人體,在第一個宿主體內,分秒必爭地以幾何級數全面擴增自己的「家族」,一邊自我繁殖複製,一邊四處打量伺機而動,謀求下一個感染的機會。兢兢業業永不懈怠。

人類將來會煮死自己,病死自己,淹死自己、毒死自己,渴死自己……唉……

袁再春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感染了花冠病毒。如果是,這實在是陰險的笑話。抗疫總指揮,居然被病毒襲擊,最後死在了崗位上,是光榮更是奇恥大辱。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說,是他不畏艱險親臨一線,身先士卒,所以才不幸染病。這對醫生來說,順理成章的事兒。比如白求恩醫術那樣高明,最後還是開刀時染了毒菌,被敗血症奪去了生命。醫術是一方面,命運是另一方面。醫術是門技術,命運得看天意。

袁再春並不害怕,私下裡,甚至有一點小小的快意。他實在太疲倦了,抗疫遙遙無期,所有的人都在疲於奔命,不斷有人倒下。病毒當年殺死恐龍,慢條斯理地用了將近一萬年的時間。雖然關於恐龍之死,有無數種解釋,從小行星撞擊到造山運動沼澤退去,從基因衰變到被子顯花植物生物鹼中毒說等等,袁再春都一一研究過,最後從一個醫生的視角,一廂情願地相信恐龍死於病毒。龐然大物不可一世的恐龍,和小小的病毒抗擊了一萬年,掙扎了9999年,最後一年轟然倒地,結束了一個時代。所以,他對這次抗疫的結果,不敢有絲毫樂觀的估計。對抗疫的時間,不敢設定任何期限。瞻望前景,撲朔迷離。當然,這一切他都不會和別人說,只是自己如牛負重,艱辛跋涉,深深地倦怠了。

對自己的病況,袁再春深思熟慮的結果,決定什麼都不說,堅持到最後一分鐘。他也不把自己的血液送去化驗,因為一旦陽性結果出來,就算送檢的時候可以匿名,但陽性的血,是要追查倒底的,那樣,他就無法逃遁了。

不查,就是未知。並不是欺騙,只是疏忽。袁再春想到這裡,對自己冷冷一笑。多麼狡譎啊,說出來的都是真話。但最真實的現實,你卻嚼碎在齒間。

會不會感染更多的人?袁再春不知道。如果說整個王府之內早有花冠病毒無孔不入地飛翔,那麼多自己一個感染源,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況且,萬一不是呢?畢竟花冠病毒初期癥狀千奇百怪,和很多疾病類似,作為總指揮一驚一吒的,豈不動搖軍心?

這樣想過之後,袁再春就坦然地面對自己身體的變化。他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典範,每日操勞在抗疫第一線,穩定民心,安撫專業人員,制定種種相關政策。只是把每天向更高領導的彙報,改由副手執行。關於原因,他說得很坦率,自己有點不舒服,為了預防萬一,還是更保險一些。領導表示了慰問之後,也就接受了他不再親自彙報。

袁再春為自己強力施藥,每天尚能虛弱地堅持工作。但是,種種跡象瞞不過十分關切他的羅緯芝。

這幾天陰雨綿綿,多雨寡照,讓人打不起精神。此刻,丁香花瓣一般的碎雨,又撲面而來。趁晚飯吃完相遇的當兒,羅緯芝關切地說:「袁總,您好像不大對勁啊。」

袁再春遮掩著說:「在這裡工作久了的人,都會有些不大對勁。」

羅緯芝說:「會不會是得了那個病?」她一下子就猜到了袁再春秘不發喪的心情,用了個指代語。

袁再春說:「不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醫生是不能給自己看病的,燈下黑。

羅緯芝說:「查一查就知道了。」

袁再春坦白地說:「我就是不想查。」

羅緯芝笑起來,沒想到這麼山高水遠的老先生,在花冠病毒面前,也變態了。她說:「沒什麼了不起的,你看,我不就好了嗎!」

由於免去了彙報這項工作,袁再春的時間稍稍空閑了一點,他說:「你的康復,的確是一個巨大的疑團。我一直沒有時間深入問詢過你,現在你要老老實實地告訴我。究竟用了什麼療法?」

羅緯芝沒想到隨手點燃的這把火,繞了一個圈,燒回到了自己腦袋上。想了想說:「我不能說。」

袁再春說:「你必須說。抗疫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加之你親眼所見到的毒株外泄,我們肩上的擔子,真是泰山一樣重。我要真是患了花冠病毒感染而亡,新接手的總指揮將會面臨更複雜嚴峻的局面。所以,你作為確診無疑的康復病例,你的生命並不屬於你自己。天降大任於斯人,你必須負起更大的歷史使命。就像我個人的生命,本不足惜,在某種情況下,我甚至希望就此長眠不醒。我已殫精竭慮,但回天無術。我可能看不到抗疫鬥爭勝利的那一天了,但是,我希望你能為了中國的老百姓,找到一個活命的突破口。」

他們走到了袁再春宿舍的門口,初夏,各種花朵悄悄地熄滅了,有青澀的鈕扣大的小果實,在綠葉間無聲無息地長大。王府中有一個不算淺的池塘,岸邊的黃菖蒲開出美人蕉一樣的花朵,秀長的葉片扭轉著,好像跟隨小姐的小廝,不敢走得太遠,不甘心地扭著身子,盡量地探向遠方。他們坐下。

羅緯芝不能再隱瞞下去,她說:「您說得不錯,我的確是服用了一種奇怪的藥粉,但它大名叫什麼,我也不知道。」

袁再春說:「那你就說說小名吧。」

羅緯芝說:「小名叫白娘子。」

袁再春說:「是一味中藥嗎?」

羅緯芝說:「不是。」

袁再春追問:「西藥嗎?」

羅緯芝說:「也不是。」

袁再春犯了難:「中藥也不是,西藥也不是,那它倒底是什麼東西呢?」

羅緯芝說:「我就是說不清嗎!」

袁再春的頭顱漸漸低下去,說:「我頭昏,今天看來是沒法子聽你講完這個中不中西不西的怪葯了。明天吧。我們再來找時間聊聊這位神奇的白娘子。」

羅緯芝扶著袁再春站起來。如果是平日,他一定是不允許的,但今天,他接受了。他依然穿著下擺很短的雪白工作服,好像他不是行走在綠意瀉地的植物之間,而是四壁冰清玉潔的醫院。羅緯芝把他扶到了總指揮房間外,又叫來服務人員帶他進屋。

「晚安。」老頭咕嚕了一聲,算是告別。

羅緯芝去打電話。李元非常興奮地告訴他,這一次她取回的病毒株,活力非常旺盛。導師極為高興,已經在動物身上開始實驗了。

這就是說,白娘子的大規模使用,有了非常好的進展。也許,破解花冠病毒的鑰匙,已經找到了。羅緯芝非常高興,她決定明天一大早就把有關白娘子的故事和盤托出。畢竟,所有的關鍵步驟,都已經穿越了,袁再春是個有遠見有襟懷的好老頭,他一定會支持這個工作。羅緯芝知道,他多麼想中國人能有自己戰勝花冠病毒的藥物啊!

半夜時分,電話突然響了。

羅緯芝嚇了一大跳。要知道家裡有老人的人,是最怕半夜的電話鈴。她嗖地跳起來,抓起電話:「喂喂,我是芝兒啊……」等這一句話說完,才想起媽媽是打不進來這個電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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