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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有卷草雲紋的屋頂,窗帘上鑲滿珠串般的纓絡

請記住我們為千萬人的約定,不然你會有生命危險

羅緯芝睜開眼睛,一派金光燦爛。她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從不相信鬼魂天堂之類的幻說。此刻她深刻反悔,意識到自己以前是徹底錯了,淺薄無知。死後是有天堂的。她在天堂看到的第一件東西,是雪白的屋頂,屋頂上的石膏線是雲紋卷草式樣。眼帘低垂,看到了天堂也用窗帘,窗帘的下擺鑲有珠串般的纓絡。待她側側頭,看到了紅木色的傢具。她想,原來天堂不過是人間的翻版,並沒有什麼太特殊的,連傢具的樣式也和人間相仿。直到她看見了自己的衣物斜搭在椅背上,這才恍然明白:自己並沒有死去,依然還在人間。這裡是燕市王府,這裡是207房間。

可是,不對啊!她無比孱弱的狀態哪裡去了?滾燙的皮膚哪裡去了?萬箭穿心般的胸痛哪裡去了?火焰燎燒般的腹痛哪裡去了?一口接一口噴涌而出的血痰哪裡去了?片刻不能控流的腹瀉哪裡去了?哪去了?!

都沒有了。煙消雲散,所有悲慘的癥狀都像被一隻神手,凌空攫走,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迹。她像沒有經過任何折磨荼毒,全須全尾地回來了,彷彿一切變故從未發生。不,現在的狀態簡直就是重生,她神清氣爽內心平和,目光清澈通體安泰……

羅緯芝一點都不糊塗,吊著一口悠悠長氣,開始回憶與思索。昨天的事情歷歷在目,她臨睡前做下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吞吃了李元贈送的藍蓋子小瓶中的白色粉末。現在,那個藍蓋子小瓶亭亭玉立地站在床頭柜上,一些灑出來的白色粉末,在地毯上留下了若隱若現的痕迹。當時實在手指無力,根本就不能準確地把藥粉倒進杯里……

羅緯芝看了表,精確計算了一下。她足足安睡了近20個小時。

胸腹不痛,身體不燒,口中無痰……這一切是怎麼逆轉的?是誰在睡夢中拯救了她?

羅緯芝大惑不解。

答案應該是唯一的。袁再春給予的那些常規治療藥物,無效。證據就是她在前幾十個小時之內,瘋狂吞吃下那些藥品,花冠病毒的侵犯癥狀卻沒有得到絲毫遏制。可怕徵候不斷加重,身體一秒比一秒衰頹。那些曾在語言中和文字中了解到的苦難,在別人身上重複過千百次的徵候,降落到了自己身上,依然鮮猛如火,痛楚不堪。

唯有李元所給她的藍蓋小瓶中的白色粉末,才是這一驚天逆轉的關鍵之物。羅緯芝一個箭步跳下床(這個動作在昨天晚上根本無法完成),把那個小瓶子捏在手裡,看了又看,嗅了又嗅。大智若愚的白色粉末,沒有任何特異的味道。昨日下手太狠,一下子吃了一半,加上有所拋灑,所剩只有當初總量的四成左右。羅緯芝突然驚駭地想到:如果藥品接不上茬,花冠病毒感染表現,會不會捲土重來呢?她蹲下身子,趕忙把灑在地毯上的那些粉末都一一收拾起來。

她覺得很餓。這是一個好現象,證明機體需要能量,並且有能力來消化食物了。她看了看錶,已經是傍晚了,早飯早過了,午飯也沒指望了,只有等著吃晚飯了。她想起當初進王府時帶了一些蘇打餅乾,以備不需。因為這裡飯菜很好,就沒用得上。後來又是拉瀉,一點食慾都沒有,留到現在正好解難。

吃了餅乾,羅緯芝又乘勝追擊,把李元給的2號白色藥粉又吃了一點,這一次用量比較小。她怕一下子吃完了,趕不上趟了,花冠病毒會復辟。

待這第二次白色粉末下了肚,羅緯芝明顯感到全身注入了新的能量,丹田之氣充分上涌,用誇張點的話來說,可算枯木逢春。

羅緯芝換上了一條白色褲子,上衣是水紅色的短衫,神清氣爽地出了門。正好碰上前來探望她的袁再春,差點沒把老頭嚇個跟頭。

昨夜,更準確地說是今日凌晨,袁再春得知羅緯芝並沒有命喪黃泉之後,還是不放心。布置那位面容肅穆的女工作人員,不斷查看207室監控設備,如果有什麼異常,就立刻報知他。老頭半睡半醒,不敢安歇,結果是一夜無話。早上他很想馬上過來探望,可一系列的工作等著他,不容分身。直熬到這時分,好不容易抽了點空,趕緊過來探視。看到羅緯芝一如往昔地迎過來,如同見了鬼。

羅緯芝死了,化成一灘腐水,被血腥泡沫痰包圍,或者乾脆泡在米湯樣的排泄物中間,袁再春都能接受,都知道如何應對。唯獨羅緯芝像雨後梨花一樣雖弱不禁風但清新可人地站在他面前,讓抗疫總指揮袁再春五雷轟頂。

這不可能!不要說是高度疑似花冠病毒感染的病患,就是普通的感冒發燒肺炎痢疾……也不興這麼快就雲淡風輕完璧歸趙啊!

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袁再春甚至想到羅緯芝是不是一個技藝極端高超的演員?要不她怎麼那麼惟妙惟肖地扮演了花冠病毒的感染呢?

羅緯芝不知道袁再春昨晚的擔憂和部署,很開心地說:「袁總,你知道我見到你有多開心啊!昨天我以為我見不到您了。」

袁再春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也是……這樣認為的。可你怎麼會……這樣快地……好起來了呢?」

羅緯芝也疑竇叢生:「我也不知道啊。昨天,我還以為我會死呢。」

袁再春剛想說,我也以為你的生命都有危險呢。話還沒有出口,王府醫學檢驗部門的一位男醫生飛也似地跑過來,說:「袁總,到處在找您。」

袁再春說:「你可以打我的電話啊。」

男醫生說:「事關重大。實在怕在電話里走漏了風聲,必得當面向您彙報。」

袁再春說:「請講。」

男醫生為難地看了羅緯芝一眼。羅緯芝知趣地閃開了。

男醫生從卷宗中拿出檢測報告單,說:「這是您昨天開出的加急化驗單。結果提前出來了。昨天送的那份血樣,對花冠病毒呈現出極為強烈的反應。也就是說,這是一例非常嚴重的花冠病毒感染者,毒株很可能極特殊,且毒性非同尋常。血樣是匿名的,現在必須以最快地速度把這個病患隔離起來,以防止擴散。」

袁再春看著遠處羅緯芝雖瘦弱但並不佝僂的背影,對男醫生說:「我知道了。記住,這個結果對所有人保密,只限我一個人知道。不然可能會引起大面積的恐慌。」男醫生頻頻點頭,表示他深知這其中的利害,決不會亂說。自打花冠病毒疫情出現之後,到處都需要保密,大家早被訓練出來了。

倒底是怎麼回事?袁再春再度陷入困惑之中。現在把羅緯芝隔離起來,固然是最安全的,但羅緯芝馬上會被送進嚴密封鎖的傳染病院,所有的信息都將被吞噬。袁再春相信她會同普通病人一樣被醫治,直到死亡或是極少概率的生存。

眺望遠方,平疇綠野,遠山如黛。袁再春推斷在羅緯芝身上,一定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過。作為醫學家的鑽研心被強烈挑逗起來。他覺得把羅緯芝不由分說地送進醫院,也許才是最大的不負責任。那樣可能會遺失寶貴的信息和救治他人的時機。

在醫學的固有邏輯和鐵一樣的真實面前,袁再春的思維像松鼠一樣跳躍,以最大限度地揀拾遺落的松果,捱過滴水成冰的冬天。

不過,他也要做好相應準備,不能讓感染擴散。馬上要求所有部門再次檢疫消毒,以確保萬無一失。好在羅緯芝早期就自覺啟用了防疫頭盔,擴散病毒的可能性微小。

醫學診療是充滿了不確定性的科學。不管檢驗報告上怎麼說,袁再春以高深的臨床造詣,判定羅緯芝絕不是垂危的花冠病毒患者。就算有堅不可摧的病毒學檢測為鐵證,袁再春也不能在事實面前指鹿為馬。只能說是羅緯芝曾經感染了花冠病毒,但不可思議地以奇蹟般的速度康復了。

他需要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

羅緯芝實在餓的忍不及,到餐廳強烈要求提前吃飯,大師傅同意了。她驚喜若狂地吞吃穀物,食物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吃飽了飯,覺得生活是多麼美好啊!不燒,不痛、不咳、不瀉……完美到如此的人生,你還要求什麼呀?你!什麼是幸福?在瘟疫肆虐的日子裡,你是一個正常人,這就是天大的福氣!她無比歡欣,一時不知道驅動無災無痛的身體幹什麼好。當她發現自己停留在通訊室前的時候,才知道潛意識已經替她做出了決定——給媽媽打電話,報平安。

撥通了電話,又是老半天才有人來接。媽媽蒼老的聲音:「誰啊?」

「我是芝兒。媽!」「媽」字剛一出口,羅緯芝就熱淚盈眶。這天底下最樸素最溫暖的一個詞,險些叫不成了。不是年邁的媽媽不在了,而是年輕的自己消失了。

媽媽很高興,說:「你換的這個新工作好,大白天能打電話了。比從前好,原來管得太死。」

羅緯芝一時沒緩過神來,後來才想起自己怕媽媽擔心,謊說過有新任務。她說:「今後,我就能不定期地給您打電話了。」她也不敢把話說得沒餘地,要是袁再春收回了特別通訊單,她就得退回到晚上才能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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