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億萬隻病毒的嘴巴,噬咬肌體化成膿水。

藍蓋小瓶中的白色粉末,恰像一個符咒

羅緯芝不願骯髒透頂不成嘴臉地死去,就是變成鬼,也要做個潔凈鬼。估計死神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趁現在還有一點點氣力,要把最後的事情安排好。她換下了染髒了的內外褲,用多層塑料袋封死,然後也寫上了「劇毒!」單獨收起。不能投入垃圾桶,那樣會使感染擴散。等著自己死後,請專業人員一併處理吧。然後給自己洗了臉,甚至還化了一點淡妝。她平日不喜歡化妝,覺得那是一種矯飾。現在可真要藉助虛偽的力量,攬鏡自看的時候,多一點希望。

拖著病體,好不容易收拾完畢,剛剛在椅子上坐著想喘口氣的時候,門鈴響了。

「誰啊?」這個時候,她不願任何人來打擾。雖然袁總批了她可以不戴頭盔,但總是害怕花冠病毒殃及他人。最好的方式是閉門謝客。她不搭理門鈴,希望對方以為房中無人,知難而退。不想對方胸有成竹,按了又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羅緯芝只好走過去開門,竟是袁再春。

「您好。」羅緯芝虛弱無力地問候,算是對剛才失禮的補償。

袁再春手中有一摞紙頁。他說:「我給你開好了驗血單。這是一種特製的檢查單,姓名是隱去的。你只需要拿著它到特定的機構,就會有人給你抽血併火速轉往相關機構驗查。這樣,最遲在48小時之內,也就是後天中午之前,我們會拿到最終結果,以判斷你是否感染了花冠病毒。還有一個是可以隨時打電話的批准單。王府實行通訊管制,但有了我簽署的特別通訊單,你可以不在此例。有關的保密原則,你都是知道的,我不再重複。不要告訴外界你得了病,不然對所有的人,都沒有好處。」說罷,袁再春又拿出一些藥品,對羅緯芝說:「這是目前我們掌握的最好的治療花冠病毒的藥物。你先口服。有沒有效,我不敢肯定。請你一定相信它是有效的,還有,記得大量補充水分。」說完,充滿憐惜地看了看羅緯芝,又和她緊緊握了握手,帶上門而去。

從始至終,羅緯芝沒說一句話,甚至連一個感謝的「謝」字,都沒有想起來。也許,大恩不言謝是最好的表達。

她先把藥物服了下去,之後喝了大量的水。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好像有了一點精氣神。現在,有幾件事,她必須辦。

她掙扎著走出房門,從昨天到今天。不過20幾個小時,她的生活翻雲覆雨的變化。從興緻勃勃地談天說愛,到死亡線上躑躅徘徊。

她按著檢疫測血單上的指示,找到了位於王府角落中的一間小屋。之前在王府散步,也曾路過,但從來沒有留心這間沒有任何標示的小屋,現在才知道抗疫指揮部早就設下專業機構,檢測整個王府內的疫情。

小屋內的人員看了單子,果然一言不發,開始採集相應的血液和大小便標本。之後,面無表情地說:「後面的事情你就不必管了。出了結果,我們會在第一時間通報抗疫總指揮。」

羅緯芝無言,她對這些並不感興趣。她早就知道那個結果了。

之後,她走向通訊室。有了袁總親筆簽發的通訊令,她終於可以隨時給媽媽打電話了。可她除了安慰母親,還能說什麼呢?如果母親關切地問到自己的情況,她不知道能不能把假話編的完美。一個孩子要想騙過母親,那真是太不容易的事兒,完全力不從心。

她沉重地抬腕看了看錶,時候還早。如果她不像往日那樣在規定時間通話,一定會引起母親的高度懷疑。可是,如果病情迅速進展,到了傍晚,她還能步履從容地走到電話間嗎?如果咳嗽更甚,聲音會不會變的很嘶啞?與其那樣,不如早點打為好。羅緯芝這樣想著,到了電話間,出示了袁再春的條子,立刻撥出電話。

電話鈴響了許久。當羅緯芝以為家中無人就要放下電話的當兒,聽筒里傳來母親顫顫巍巍的蒼老聲音:「誰呀?」

「媽媽,是我呀。芝兒。媽媽您好嗎?」羅緯芝雙淚長流,又不敢讓母親聽出端倪,拚命隱忍著。

「芝兒啊,你怎麼啦?出了什麼事兒啊?」媽媽口氣中抑制不住的驚慌。

「媽媽,沒什麼。我們要到外地去執行任務,馬上就要出發,就等不到今天晚上給您打電話了,提前了。這回出去,可能不能每天按時打電話,您別擔心。我只要能給您打電話,就一定會打。沒打就是不方便。您千萬別多想,我都好。您怎麼樣?」羅緯芝一口氣說完。她怕偶一中斷,就沒法把謊話順暢地圓下去。

「哦,還要到更危險的地兒去呀?連電話都不能打了啊?媽擔心你啊!」老太太十分不安,可能是怕女兒太難過,喘了一口長氣,又說:「去就去吧,忠孝不能兩全。媽這挺好的,別擔心。」

胸中雖有千言萬語,羅緯芝不敢多談,怕母親聽出不祥之音。也捨不得放下,要知道,明天她能不能有力氣再來打電話,尚在未知之數。如果被送進傳染病醫院了,這可能就是生離死別之際。她遲遲不知道說什麼,也不忍放下電話。母親聽著不對勁,就問:「芝兒,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

羅緯芝不敢再戀戰,只得說:「要走了,想媽媽。」

母親說:「傻孩子,這也不是走多老遠,還在一個城市。聽電視里說,基本上都控制住了,都在咱的掌控之中。你們大概完成了這次任務,就能得勝回朝了。」

羅緯芝機械地重複:「得勝回朝。是,得勝——回朝。」突然腦海中掠過一個畫面,回朝的是一個骨灰盒,上面寫著「羅緯芝」幾個黑體字。她不能放任自己這樣瞎想,趕緊說:「您把百草叫來吧,我還要叮囑她幾句。」

百草過來了,羅緯芝說:「奶奶怎麼樣?」

百草說:「還是老樣子。就是每天特擔心你。」

羅緯芝說:「從今以後,我因為工作關係,也許不能天天晚上那個時候打電話了。我不在的時候,你要照顧好奶奶。只要有可能,我就一定會跟你們聯繫。還有什麼事兒嗎?」她的肚子又開始刀絞似的疼痛。她可不想當著通訊室警衛人員的面,再一瀉千里。

「沒了。您放心吧,我一定照顧好奶奶。」電話就要放下的那一瞬,百草猛然想起來說:「那個人打過幾次電話問您的事兒。我記性不好,每回都忘了跟您說。」

「好,你就跟所有打電話的人說我好著呢。就這樣,再見吧百草。」羅緯芝急著放下電話。

百草這一回倒很執著,說:「那個人一定要讓我把他的話帶到。」

「哪個人啊?」羅緯芝佝僂著身子,捂住了腹部,艱難地問。

「就是你臨走前的那個晚上,跟你說了好多話的那個人。高高大大的,叫李元。你還記得他嗎?」李元一定在電話里教過百草,百草一口氣把時間地點說的一清二楚,不容羅緯芝想不起來。

「記……得……」羅緯芝咬著牙根說。又一輪猛烈的疼痛襲來,這一次,不是腹部而是胸膛。

「李元讓我把一句話一定帶到,那句話是——如果你出了什麼情況,一定要吃我給你的葯。就是他給你的葯。好了,我總算說給你了。」唐百草如釋重負。

「好……」羅緯芝放下電話,其實是再也無力舉起話筒了。就在話筒墜落的那一瞬,一口血痰涌了出來。幸虧通訊監察人員看談話已近尾聲,覺得不會有什麼異常,就到外面去了,不然他看到充滿血液的痰沫,非魂飛膽散不可。

羅緯芝用紙巾擦凈了痰,一路上扶著一切可以依傍的物件,牆壁、電線杆、剛剛萌發新葉的竹子、皸裂的柳樹皮……一寸寸地挪回到了207。她蜷成一團側卧在床上,冷汗涔涔,氣息微弱。想不到花冠病毒竟是如此厲害,橫掃千軍,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人體內泛濫。它稱王稱霸,在幾乎所有的內臟生根開花,唯有大腦還在清醒地堅守。

這就更悲慘。如果昏迷,無聲無息中走向死亡,那是福氣。起碼你不會有刻骨銘心的恐懼和徒勞無益的思索。羅緯芝此刻神智如閃亮冰川,清潔透明,外界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會留下清晰無比的痕迹。這讓時間更難熬了。你什麼都清楚,什麼都明白,可你不能阻擋病毒滾滾向前的步伐。你可以明確地感覺到億萬隻病毒小小的嘴巴,如同墨黑的蠶,噬咬著你的肌體,驚慌失措毫無抵抗力的肌體細胞,連舉手投降的功夫都沒有,就化成了一灘膿水。

羅緯芝空洞的眼光一一掃視207,四壁落凈人生慘淡。

羅緯芝身上的病毒來自於增風,於增風把他的期望與夢想,以這種詭異而惡毒的方式延續下來。瘟疫之旗吸收死亡之烈,顯出不可一世的橫行霸道。羅緯芝終於深刻地理解了於增風。在這種孤寂的狀態中,人不甘心束手被擒。他明知必死無疑,他要把和病毒鬥爭的信念傳遞下去。在極端無助和絕望的狀態下,他斷然決定把自己身上的病毒,用力所能及的方式擴散。有了新的感染者,就有了克服它殺滅它的可能。否則,自己一死就如同一個泡沫破滅,價值消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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