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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場人滿為患,三天後死屍會上街

沒有特效藥,整個城市將淪為C區

抗疫指揮部並非每時每刻都箭在弦上,常常是引而不發。早上聯席會議未開之前,有片刻的靜謐時光。

空氣甚好,羅緯芝懷疑這空氣中可能潛伏著花冠病毒的微粒,好在只要不是高濃度地吸入,人體或許可以控制它們。證據是這裡雖屬C區,迄今卻並無一例感染花冠病毒的人。

別把這四面楚歌、危機四伏的陌生之地,想像得多麼艱苦。大謬不然,室內的陳設相當考究,相當於四星級酒店的條件。初來第一天夜裡,光怪陸離飽受驚嚇,她有一萬個理由輾轉反側。但倒頭便睡,沉酣無夢。她不知是自己的身體改弦易轍了,還是李元藥粉的效果?看來是後者。從此,她每夜服用李元所給的1號藥粉。早上醒來,鳥語花香。一時間居然忘了自己是在哪兒,心情安穩。梳洗完畢,走出平房,看遠山如黛,煞是清新。

人真的很奇怪,這樣的景緻在燕市晴朗的日子裡,一定出現過無數次,但羅緯芝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她在修剪得很整齊的小道上散步,金心黃楊發出的新葉,如同翡翠和黃金鑲嵌而成的工藝品,潔凈地反射著朝霞的光線,柔潤滑膩。羅緯芝撕下來小小的一片,含在嘴裡,有清涼的苦味在舌尖滾動。花朵似乎也是剛剛醒來,還沒來得及吃早飯,沒有使出力氣盛開。

她看到遠處有一個蹣跚的身影,好像是在翻揀垃圾。心想這老頭也太大意了,這是什麼地方,哪怕垃圾筒里藏著銀錠,也不值得來冒險。看起來戒備森嚴,但一個撿破爛的都能隨便出入,C級區域也是徒有虛名。

不過又一想,這麼多人密集生活在這裡,每天製造的垃圾一定很可觀,總要有人拾掇啊。記得白天走動的時候,並沒有看到清潔人員,估計都是半夜時分出來打掃。

走得近來,她才看出這個穿著鬆鬆垮垮灰色毛外套的老翁,是袁再春。

袁再春一旦剝下了那件白得耀眼的醫生工作服,馬上被打回成一個普通的市井老人,眼袋鬆弛,身體佝僂。只有他的目光,依然保持著鷹隼般的犀利。

「袁總好。」羅緯芝打招呼。

「你起得很早。這很好。我喜歡起得早的人。」袁再春說。

「您沒穿白大衣,我險些認不出您來。」羅緯芝說。

袁再春說:「那是我的盔甲,相當於我的第二層皮。要不是你起得早,這裡一般人看不到我穿便服的樣子。」

羅緯芝套近乎說:「我以前也穿過白色的工作服。」

袁再春說:「對不起,我有你們的簡歷,沒時間看。你是售食品還是理髮店、美容院的?要不就是賣牛羊肉的?所有這些人都愛穿白色工作服。」

羅緯芝不計較這其中的貶義,說:「我以前也學過一段醫學。我一直想問——您為什麼要在各種會議上都穿白色工作服?挺不尋常。」

袁再春說:「這很簡單,就是給大家一個信號,我們現在很危急。你看,地震核泄露的時候,一些國家的政府要員都穿勞動布工作服。開某些國際會議的時候,為了強調大家的共同利益,與會各國的領導人都穿該國的民族服裝。同理,我穿醫生的白色工作服。」

羅緯芝說:「那為什麼不號召指揮部都照此辦理?」

袁再春說:「不可。那種圖片登出去,豈不成了醫院的會診,太肅殺。我的工作服是特製的,有很多件換著穿,以保持潔白如雪。」

羅緯芝道:「這就是說,您是在用您的衣著,傳達一個信念?」

袁再春搖頭說:「不僅僅是這個。我受命於危難之際,套在白色工作服裡面,它就成了我的金縷玉衣。你不是說過嗎?我需要尋求一種安全感。」袁再春一向口風極嚴,幾乎從不透露心聲,此刻卻向一個黃毛丫頭推心置腹。在一個曾經把你看透了的人面前,沒必要徒勞遮擋。赤裸不設防,也是一种放松。人在這個世界上,至少要有一個能袒露心聲的人,哪怕這個人和自己素不相識。這就是旅行途中,我們常常會將埋藏很深的秘密告知萍水相逢的人,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疫情正如星火燎原,勢不可當。他備感壓力,但在這座壁壘森嚴風光秀麗的院子里,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傾訴。

羅緯芝說:「愛穿白色衣服的人,特別是有很多件白衣的人,通常身體不大好,吃的也很少。」

袁再春的眼珠向左上方旋轉,這是在回憶。他像個小孩子一樣難得地笑起來說:「我真是吃得不多,身體嘛,還馬馬虎虎。你好像是個小巫女。」

羅緯芝得意道:「心理學有時候和讀心術住樓上樓下。」

袁再春甩甩手說:「反正是從那兒以後,我再也不雙臂交叉木乃伊了。」

羅緯芝說:「可是您的安全感並沒有增強,只是人為地取消了一種外在的表達形式。」

袁再春不想就這個話題再議論,掉轉話鋒:「你看完於增風的遺言了嗎?」

羅緯芝有點不好意思,說:「還沒有。」

袁再春並不意外,說:「沒看就不要看了。也許會引起你不必要的好奇。」

羅緯芝吃驚:「您看過了?」

袁再春說:「我看過。於增風給花冠病毒命了名,這是他最重要的貢獻。對於花冠病毒的傳播途徑,他也作出了準確的判斷。我們採取了一系列有效措施,封鎖相關區域。於增風曾是我最好的學生,頑皮,鬼點子多。」

羅緯芝說:「您說得很對。我已經生出了好奇心。我覺得於增風在殉職前,似乎還有一份資料留在外邊。」

袁再春說:「你不是說沒有看嗎?怎麼做出的這個判斷?」

羅緯芝說:「直覺。我因為膽小,不敢看。總想選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在太陽底下閱讀,又忍不住好奇心,先把最後一張紙看了。我在結尾處看到他做了一個暗示。應該還有一份資料。只是不知這份資料在哪裡?」

袁再春停頓了半晌,說:「你是個聰明的姑娘。你判斷得不錯,於增風的確還有遺言在某人手裡。」

羅緯芝急切地說:「那人在哪兒?我很想看到。」

袁再春看看手錶,岔開話題說:「時間不早了。咱們回去準備開例會吧。」

全副武裝的院長們一一蒞臨。死亡數字在突飛猛進,24小時內的死亡數字已經突破二百,入院病人已經過數千。病床不足,醫護人員不足,藥品不足……只有屋內的冷氣開得很足,袁再春頭上卻汗水涔涔。怎麼辦?絕望的火焰從這些數字蒸騰而出,炙烤著現場的每一個額頭。如果病勢控制不住,大面積的擴散勢不可當,整個城市將淪為C區。

袁再春的電話響了。按說開會時不能接電話,但他自己例外。他的這部電話,一頭連接高層領導,一頭接著第一線。

電話很短,袁再春幾乎沒有回話,只問了一句:「還可以堅持幾天?」

室內極為安靜,袁再春聽完後,說:「請重複一遍。」接著,他打開了自己手提電話的免提擴音鍵,於是整個會議室的人都聽到了對方的陳述:「那要看每天送來多少。照現在的速度,三天,全滿。之後,死屍就可能上街。」

袁再春簡短回應:「明白。」關閉了電話。

大家本以為會繼續剛才的討論,研究向公眾報出死亡多少人為宜。袁再春說:「這件事就按既定方針辦。在昨天數字上多加三五個吧。此事暫不再議。現在遇到的是一個新問題,剛才殯儀館來電話,本市的火化能力已達極限。按照現有速度死下去,每日24小時連軸轉開足馬力焚燒屍體也來不及,所有的冷凍櫃都已滿員。當務之急是花冠病毒感染的死亡者的屍體,安放在哪裡?這不僅是一個民生問題,而且是一個醫學問題。每一例死於花冠病毒死亡的屍體,都是瘟疫之源。無法迅速火化,將面臨著瘟疫進一步擴散的極大風險。」

羅緯芝覺得咽喉似被人扼住,她把下頜儘力抬高,挺直了脖子,才喘過一口氣。做個被每天縮小了的死亡數字矇騙了的庶民好啊!不必受這樣的煎熬,最慘不過一死。像現在這樣,死之前要受多少驚嚇!

有人說,國內的焚屍爐高強度連續燃燒時,質量不過關,要趕緊進口高效焚屍爐。袁再春說:「已經辦了。但需要時日,國外廠家先要安排生產,然後再用集裝箱運輸過來,加上安裝調試,最快周期也要45天。到那時,我們的屍體將堆積如山。」

有人說,可不可以請求兄弟省市支援?

袁再春說:「這話說起來容易,操作起來困難重重。怎麼把冷凍的屍體運送到外省市去呢?什麼人什麼車運輸?送過去安放在哪裡?在這個過程中,萬一不慎,那簡直等於把無以計數的花冠病毒輸出給人家。別說人家不答應,就算人家答應了,我們也不能以鄰為壑。」

又有人說:「可否讓火葬場的工人加班加點,以求提高產量?」

說這話的人吐出「產量」二字後,抱歉地補充:「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兒,意思大家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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