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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指揮的身體語言是「木乃伊型」

請想像肝腸寸斷是什麼樣子

特別採訪團集合後,抵達燕市抗疫總指揮部。從這一刻開始,採訪團成員就不能自由活動了。手機也被統一保管,房間內的電話無法撥打外線,只能內部通話。當然,更不得上網。每個人簽字畫押簽署了保密協議。從一系列安排來看,他們必將涉及普通人無法接觸的秘密。秘密是紅艷艷的果子,對所有人產生誘惑,羅緯芝暫且把對母親的挂念放下,全心全意投入這一奇特的使命中。

指揮部設立在燕市郊區一座闊大的獨立庭園中,亭台樓閣古色古香,綠樹掩映百花盛開。和想像中的雪白、血污、充滿消毒水氣味的環境完全不一樣。他們被告知要待在這裡,直到疫情完全解除。

據說這裡原是古代某位王爺的私宅,因為種種原因,沒有資格在城市的核心位置建造宮闈,偏居一隅。不過這也讓他放下爭權奪利的心機,專心致志地把園子修得美輪美奐。羅緯芝私下覺得住在這裡抗擊瘟疫,簡直是一場豪華型戰爭。

特采團當然要與抗疫總指揮袁再春相識。袁再春借口公務繁忙,一拖再拖,直到晚上,才萬分冷淡地晤見他們。

人們稱袁再春為「袁總」,意指「抗疫總指揮」,但羅緯芝總想起腰纏萬貫的老闆。袁再春頭髮雪白,身材高瘦,穿著漿洗一新的醫生工作衣。白衣下擺很短,只到達他筆直長腿膝關節處下一公分,而他又特意不扣上最低的一顆紐扣。這使得他快速走來的時候,衣襟翻飛,像一隻雪白的大鵬鳥。

不論年輕人在其他崗位取得了怎樣的話語權,在醫生這個行業里,年齡就是質量保證書。羅緯芝感覺到,袁再春對周圍的人有一種強大的威懾力。她快速分析了一下,認定這種威懾力,一半來自他犀利無比的眼神,一半來自他雪白的工作服。按說王府內並不直接診治病人,其他人也都穿著西服或是中式便裝,唯有袁再春特立獨行,硬咔嘰布的西式大翻領白色醫生裝,顯出孤獨的傲然。

見到特采團,袁總淡漠得連手都沒有伸出來。「你們到抗疫第一線來,記住,不要和任何人握手。不要握病人的手,也不要握同行的手,我說的是我的同行,就是醫生護士們的手。花冠病毒是一種高度接觸性傳染的疾病,飛沫和水,還有肢體的接觸,都會加大傳播的機會。從現在開始,戒握手。」

羅緯芝們害臊地把伸出的手縮了回來。這個下馬威,果然厲害。從此,特采團孤芳自賞的矜持,讓位於第一線醫護人員鐵的規則。

袁再春對特別採訪團的第二句話是:「記住,這裡是C區。你們不能亂說亂走。」

按照被險惡的花冠病毒污染的程度不同,在袁再春的部署下,燕市的各個區域被劃分成了不同的級別。

什麼是A級區?收留極危重花冠病毒感染者直至死亡病人屍體之地,包括傳染病院和殯儀館火葬場等地。

什麼是B級區?所有收治病人的醫院。

什麼是C級區?有可能被花冠病毒污染的區域。

王府內並沒有病人,但它仍然按照C級防疫的安全係數來要求。所有進來的人,不經過長達15天的隔離,證明你確實沒有感染花冠病毒且無發病,不得離開。

普通人,也就是目前沒有得病的人,居住區的級別是0。

你可以按照英語字母表的序列,從高一級別到低一級別區去,比如從C區到B區,從B區到A區,這是一架下滑的樓梯,沒有任何障礙。但此過程不可逆,你不能從A區到B區去,更不能到C區,樓梯是單向的。離開是艱難的,你要經過嚴格隔離期,證明無發病,你才可以走出來。

向危險淪落,從0直接降到A,沒有人干涉。但你絕無可能快速從污染區升到沒有污染的0區域。注意,這個「0」不是英文字母的「O」,它是阿拉伯數字的「0」。其意自明,這表示安全,沒有花冠病毒的存在。

羅緯芝們,現在是一個跟頭從0栽到了「C」,重返0區的日子遙遙無期。

袁再春的第三句話較長:「這裡很忙,非常忙。而且,有很多秘密。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到這裡來,但因為是更高領導布置下來的任務,我只有服從。從現在開始,你們可以在這個院子里接觸到抗擊瘟疫的所有秘密。我們會為你們提供儘可能了解事實真相的可能性。你們不能走出這個院子,這是工作的需要,請諒解。你們不能同外面自由聯絡,也不能上網,這也是工作的需要。你們的手機將被收繳,我相信已經這樣做了。你們離開的時候,會原物奉還。當然,我們有專門的人員保管你們的手機,也會正常開機。你們家裡有重要的信息傳來,工作人員會在第一時間通告。請你們不要覺得委屈,園子里的人都遵守這個原則,包括我,毫無例外。這裡風光很好,你們可以到處走走看看。抗擊花冠病毒,大家少安毋躁,準備持久戰。」

一席話讓羅緯芝們明白:自己進入了疾病集中營,雖然他們不是病人,但享受和病人同等待遇,失去了自由。在這座戒備森嚴的美麗院落中,你只能前進不得後退。說實話,就是現在開恩讓他們之中的某一個人回家,他要不自我隔離15天,也不敢見自己的親人。誰敢保證這個院子里沒有潛伏著兇猛的花冠病毒?它若是通過自己帶回了家,感染了親人,豈不是自釀罪惡!

特采團開始閱讀有關資料和文獻,以期對花冠病毒有初步了解。

花冠病毒是由燕市首席病理解剖學家於增風教授命名的。

羅緯芝閱讀了於增風的報告:「電子顯微鏡下,從死亡病患組織內分離出的病毒,我可以確認,是一種嶄新的病毒。它的個體大致呈圓形,直徑大約有400納米左右,在人類感染的病毒當中,要算體積比較大的。形狀不像大多數人類和動物病毒,如脊髓灰質炎病毒、皰疹病毒及腺病毒等呈球形,而是略呈扁平,像個寬檐的草帽。」寫到這裡,這位最先發現病毒的科學家,似乎無法掩飾自己的興奮,他繼續寫道:「說它是草帽,好像太稀鬆平常了。它比草帽要華麗得多,有一些鏤空狀的絲縷花紋裝飾在周遭,呈流暢的半月形,好像不可一世的花冠。對了,就把它命名為花冠病毒吧。它是如此光彩奪目,非常精巧,充滿了對稱和美麗。」

羅緯芝綜合各種資料,明白花冠病毒是一種發病緩慢但步步為營的侵入者。雖說並沒有見過一例病人,但對它的發病規律已經了解了很多。別看它在高倍電子顯微鏡下的樣子十分華麗,好像一頂繁雜的花冠,實際上是非常皮實的病毒,對生存環境的要求很寬容。

這非常可怕。一般來說,細菌或是病毒,要麼生活在消化道里,要麼生活在呼吸道里,同時侵襲人類兩大生存系統的病毒和細菌很少,但也不是絕無僅有。比如結核桿菌,既可以讓人得肺病,也可以讓人得腸結核、骨結核等。花冠病毒性喜通吃,它是消化道和呼吸道的混合傳染病,如果假以時日,也許它會把人的所有組織都收入麾下也說不定。

這就使此病毒格外兇殘。

普通民眾不了解這個病毒的性格,雖然知道不停地死人,但因發病後送進醫院的時候,病人多半還只是發熱和血痰,對於後來所發生的一系列病狀,大眾並不知情。為了不引起民眾的恐慌,後續癥狀的描述也相當闕如。宣傳口徑上的表述是:一旦出現了不明原因的發熱和血痰,一定要儘快到醫院就醫。其後的情況就緘口不言了。

幾日後,特采團獲准參加每天早晨的院長聯席例會。

院長們坐著全封閉的防疫車來到這裡,他們彼此都是熟人了,看到羅緯芝等陌生面孔,十分詫異。

很考究的會議室,中式裝修,十字海棠花紋的木格柵,給人一種時光穿梭之感。墨綠色的窗幔緊閉,讓人既安寧又神清氣爽。坐定後,袁再春站起身來,說:「介紹一下新來的幾位,他們不是醫生。不要這麼驚奇地看著我,不是我邀請他們來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在千鈞一髮的時候,還會請這樣無干閑散人等到場。我基本上覺得這是搗亂。不過,他們已經進來了,為了防止感染,也不能出去了。咱們還是該說什麼說什麼,就當他們不存在。好,開始。」說完坐下,不看眾人。

羅緯芝們不能道歉,也不能表白,低眉順目地呆坐。

「第一項例行工作。昨天的死亡人數報出多少為合適?」袁再春開門見山。

大家面面相覷,靜得能聽到春風吹窗的聲音。畢竟是多了幾個外人,人們有些顧忌。

「他們都簽了保密協定。」袁總打破大家的疑慮。

繼續沉默。「先說實際死亡人數。」袁再春說。

院長們這才確定了如何回答,小心翼翼地一一報出數字。直到這時,羅緯芝才驚悚地明白,疫情發展到了何等嚴重的地步,死亡人數,遠比以往自己在電視里聽到的數字要大得多。

第一次參加核心秘密會議,特采團再驚詫莫名,也不能露出慌張之色。羅緯芝屏住氣息繼續聽下去。

「那麼,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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