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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讓我竊取花冠病毒株,還說它是蓮花

你是誰?中情局?克格勃?抑或摩薩德?

羅緯芝抱著雙肘,站在窗前,目光茫然地看著初春的城市。

救護車扯著裂帛般的鳴笛飛馳而過,所向披靡。其實是虛張聲勢,根本沒有必要。街上空無一人,商鋪大門緊閉,食坊沒有一點熱乎氣,既沒有食客,也沒有廚師。只有盛開的花朵和甜美的香氣依然開放與遊盪,生機盎然地裝點著冷寂的城市。在這春光明媚的日子裡,所有的人都選擇龜縮在家裡,此刻封閉自己是最大的安全。

電話鈴響了。

羅緯芝嚇了一跳。人在漫無邊際遐想的時候,好似沉睡。

「你好。」她拿起電話,機械地應答。

「你好。羅緯芝嗎?我是文藝家協會。」對方是個女子,懇切地說。

「哦,你們還在上班?」羅緯芝驚詫。瘟疫期間,除了那些為了維持國計民生必得堅持的部門仍在勉力運轉,其他單位都處於半癱瘓狀態。藝術家協會似乎不在重要機構之列吧?看來這個協會要麼是極端敬業冒死上班,要麼就是另有使命。

「在上班,但不是在班上,而是在家裡。我是秘書藍晚翠,有要事相商,不知道是否打擾?」對方聲音甜美。

百無聊賴啊,有人來打擾,也是意外刺激。

「歡迎藍秘書。瘟疫這樣嚴重,你們還能做什麼事兒呢?」

「聽說它叫『花冠病毒』。挺好聽的名字,沒想到這麼殘酷!死了這麼多人,既沒有特效藥,也找不到傳播途徑。這樣下去,事態也許會失控的。」藍秘書回應。

兩人議論了一會兒花冠病毒,都知道自己所說的,對方也明白。人們能獲得信息的渠道,都來自抗疫發言人的講話。不過,除此以外,還能談論什麼呢?傳播那些似是而非的謠言?比如喝醬油可以防病,街上的醬油早就搶光了。想到這裡,羅緯芝苦笑了一下,說:「我們家沒搶到醬油,剛好常用的老抽也使光了,現在頓頓吃的菜容顏寡淡,好像久病不愈的結核臉一樣毫無顏色。」

藍晚翠嘆道:「羅作家不愧有醫學背景,一下子就聯想到了肺結核。」

羅緯芝糾正說:「不是肺結核。肺結核因為毒素的影響,臉蛋會有病態的紅暈。我說的是其他的結核,比如骨或是子宮什麼的。後者就是干血癆。你想啊,血都幹了,還能有什麼顏色啊。」話說到這裡,羅緯芝覺得有點不妥,從醬油說到干血癆,夠晦氣了。

好在藍秘書是通達之人,她很關切地說:「我家的醬油還有兩瓶,要不然,我送您一瓶吧。吃菜總要有點顏色,不然沒有食慾。」

羅緯芝有點感動,她不認識藍秘書,瘟疫之時人家能出手相助,雖說家裡還有足夠的咸鹽可以應對,總是心中溫暖。不過危難時刻,突然打來電話,必有要事相商。閑言碎語鋪墊得越長,越說明這事兒不同凡響。如果是熟人,她也許會說:「有什麼事情就照直說吧,不用繞這麼大的圈子。」因為生疏,沒法單刀直入,只能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等待圖窮匕首見。

終於,藍秘書觸到她的來意了。「這場瘟疫如此蹊蹺,領導指示要組織一個特別採訪團,親臨一線部門。這個團已經聚集了各路專家,馬上出發。現在需要一名作家參加,有醫學背景,還要有不錯的文筆。協會的領導剛才通過電話討論了此事,希望您能參加這個團。」藍秘書明顯心虛,聽出來她咽了好幾次唾沫。

羅緯芝像被抽了一鞭子,背脊兀地挺直了,手心的話筒變得滑膩,險些掉在地上。大疫之時,生死未卜,立即出發,親臨一線?!

「能不去嗎?」她第一個回應來自下意識。

「您不願意參加,沒有任何法子強迫您去。」藍秘書的聲音透出失望。

羅緯芝是吃軟不吃硬的人。如果強迫她,她就斬釘截鐵地拒絕。你讓她自己來決定,她就遲疑了。問:「為什麼偏偏要讓我去?」

藍秘書敏銳地覺察到了一線縫隙,說:「這個任務,很危險。現在參加的都是男人,沒有一位女性。領導上研究,覺得還是要有女性參加。人類一場災難,我們女子也不能袖手旁觀……」

羅緯芝討厭大道理,說:「那天下女子多了去了,為什麼偏偏讓我去呢?」說這話的時候,電話里的音效起了變化,聲音好像被塑料薄膜裹了起來,遙遠模糊。

「您能聽清楚嗎?」她問。

「很清楚啊。怎麼啦?我這裡很好的。」藍秘書的聲音細弱,湊合著能聽清。

羅緯芝說:「我這裡也好些啦。」其實對方的音質依然模糊,不過既然那邊可以聽清,談話就能勉強進行下去。瘟疫流行期間,也許電線發生了某種異常。算了,不管它吧。

「我們說到哪兒了?」羅緯芝恍惚。

「說到您可以不去。您問為什麼是您。反正您不去,就不必問為什麼了。」藍秘書把剛才羅緯芝因通話質量不佳引發的走題當成了推託,也沒興趣深談了。

羅緯芝不高興地說:「我想問清楚為什麼。人是需要理由的,不管我去不去。」

「好,那麼我告訴你。第一,你是醫學院畢業的,之後你又修了法學的碩士和心理學的博士,屬於內行,第二是你的身體素質好。瘟疫大流行時期,我們不能把一個病人派到第一線去。不要說採訪第一線情況了,他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第三,我就不多說了,大家覺得你文筆還行。就算前兩條都具備,若是你寫不出來,無論對眼前還是對歷史,都是遺憾。怎麼樣?您是否滿意了呢?如果您覺得這個答覆可以過關的話,我就放下電話了。」藍秘書的聲音依然悅耳,但交替使用的「您」和「你」,已經透露出倦怠。

「您等等,我可以考慮一下嗎?」羅緯芝從電話里聽到了風聲樣的吹拂之音,她突然明白了通話質量不佳的原因。

「可以。不過時間要快,我至多等你一個小時。」藍秘書不帶感情地回答。

「為什麼?」瘟疫期間,時間好像停滯了,大家龜縮在家,似乎並沒有什麼事情那麼緊急。

「這次特別採訪團的名單已經交付電視台了,你的簡介和圖片也在其中。如果你拒絕,需要馬上通知電視台撤換你的資料。一個小時之內,還來得及。晚了,就會全文播出。那時,你將沒有退路。」

羅緯芝有點慌了,兵臨城下。

「如果我同意了,會怎樣?」羅緯芝問。

「明天早上將有車到您家門口,接上您直奔抗疫總指揮部。之後的事情,我就說不太清楚了。不過有一點我知道,那就是自您明天走出家門,就再也不能回家,將處於持續隔離狀態。」藍秘書說得很嚴肅、很流暢,像在背一篇事先寫好的稿子。

「其他的人都答應了嗎?」羅緯芝問。

「所有的人都答應了,沒有人問這麼多。」

羅緯芝看看錶問:「可是,我媽媽有病啊,癌……我還有多少時間?」

藍秘書說:「如果你拒絕,在30分鐘內,必須給我通電話。超過了這個時間,就默認你已經同意參加特別採訪團。電視台一小時後將播出新聞。」

藍晚翠遵守一切指令。她是那種從一入職就聽命於上級的優秀職員,不管領導發布希么指令,她都會在第一時間憑著天生聰穎心領神會,並立刻調動一切行政資源和經驗,將領導交辦的事務處理得滴水不漏。她侃侃而談又胸有成竹,這讓初次接觸她的人,感覺遭遇到一堵硅膠牆壁,柔軟但不可穿越。你所有的來言她都有去語,圍追堵截,引你入瓮。她擅長以柔克剛,也不乏妥協商量,總之是以上級的旨意為第一要素,她能察覺你的猶豫和遲疑,在第一時間揳入思維的空隙。

花冠病毒一泛濫,機關的事務工作轉成了在家辦公。藍晚翠很不習慣,這不僅是因為她對病毒的恐懼,也因為沒有了頻繁的上級指示,她不知道自己做什麼好了。家是人們最後的堡壘,她對家人說,誰也不許離開一步,一切出外的事兒,都由我承擔。

瘟疫驟起,如果你一直待在家裡,會感覺到並沒有那麼危險。家還是原來的家,小環境仍保持穩定。走到大街上,會深刻感到瘟疫剿滅了人們所有的娛樂,取消了工作的快感。

聽到羅緯芝說母親的病況,藍晚翠很想對羅緯芝說,那就別答應!你可以不去!只要你不說去,沒有任何人敢逼你去!可是,她不能這樣說。她沒有權力說和違背領導精神的話,不能把自己的好惡摻雜其中。所以,她不但不能勸羅緯芝不去,她還要反過來力勸羅緯芝速去。這是她的敬業。工作地點可以變更,但工作質量必須保持一流。

羅緯芝放下了電話。現在,她要拒絕採訪團,只有28分鐘了。她感覺自己身後有人,轉頭一看,是母親。

母親身材瘦削,面色蒼白,穿著家常的暗灰色衣服,悄然走近,像一個影子。她的頭髮很短,這使得從某個角度看起來,她像一個男孩。

「媽媽,你在聽我的電話。」羅緯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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