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世界上,只有莉比可以肯定這孩子是在刻意求死,她彷彿能看見安娜在用刀子割喉嚨。「每個人的身體都是一種奇蹟,」她說,「一種造物的神跡。」這是正確的說法嗎?宗教語言在莉比嘴裡像外語。
星期四天氣灼熱,八月的天空藍得可怕。當威廉·伯恩中午走進餐廳時,只有莉比一個人在裡面,看著湯發獃。
「安娜怎麼樣了?」他問著,坐到她對面,膝蓋抵著她的裙子。
她無法回答。
他沖湯碗點點頭,「要是睡不著,你需要維持體力。」
莉比拿起湯匙,發出金屬的刮擦聲。她把湯匙送到嘴邊,手在顫抖著,然後放下,濺起一點湯汁。
伯恩在桌上俯身過去,「你不想跟我說話了嗎?」
莉比推開湯碗。她一邊看著門口,提防賴安家的姑娘,一邊把奧唐奈太太用擁抱作掩護傳送「天賜嗎哪」的事情告訴了他。
「媽的!這女人太膽大妄為了!」他驚呼。
她不怪他爆粗口,「羅莎琳·奧唐奈一天只喂兩口吃的,讓她孩子硬撐著,這已經夠惡劣的了。但過去的這五天,安娜拒絕了餵食,她母親居然一個字都沒說!」
「大概她不知道怎樣既能在世人面前坦白,又能推卸掉自己的責任。」
莉比一陣不安,「這事你一點都不能報道,現在還不行。」
「為什麼不行?」
他何必要問?「什麼都要報道,是你的職業天性,」她嫌棄地說,「但救這姑娘的命要緊。」
「我知道。」伯恩有點發火,「那你的職業天性呢,莉比·賴特?你跟安娜一起待了幾天幾夜了?你有多少進展呢?」
莉比捂住臉。
「對不起。」伯恩抓住她的手指,「我說的是氣話。」
「這話千真萬確。」她試圖穩住聲音。
「不管怎樣,請多包涵。」
莉比從他手中抽出手,皮膚還是灼熱的。這個男人與她互相責怪,尖銳得一如他們的自責。
「相信我,」他說,「將這場騙局公之於眾,是為了安娜好。」
「但到了這份兒上,公開醜聞也不能讓她吃飯啊。」
伯恩眯起眼睛,「你何以確定?」
「安娜現在一意孤行,」莉比的聲音在抖,「她甚至好像在盼望死亡的到來。」
他甩開臉上的鬈髮,「為什麼啊?」
莉比只能搖頭,儘管她已經在極力了解這個女孩。
「修女知道了嗎?麥克布里亞第呢?」
「除了你外,我誰都沒告訴。」
威廉·伯恩注視莉比良久,讓她後悔說了這話,「好吧。我覺得你應該在今晚把你的發現報告給委員會,因為……」
她打斷他,「今晚?」
「他們沒通知你和修女嗎?十點鐘,他們在這兒的後屋裡開會。」他沖著剝落的壁紙歪歪頭,「醫生請求的。」
儘管麥克布里亞第昨天把莉比貶為「無兒無女的女人」,也許他終究聽進了莉比的一些話。她把下巴倚在手指關節上,「也許,如果我今天再去醫生那裡,把『嗎哪』的事情告訴他……」
伯恩搖頭,「麥克布里亞第不會聽一句指責奧唐奈夫婦的壞話,而且他太沉迷於自己科學奇蹟的設想了。不行,最好在今晚走進會場,向整個委員會宣布,你成功完成了他們委託你的任務,因此應該停止觀察工作。」
成功?這更像是一敗塗地的感覺。
「可這對安娜有什麼用?」她問。
他揮舞著手,「也許能給她空間、時間遠離公眾視線,有機會改變想法。」
「她堅持禁食,可不是為了給《愛爾蘭時報》讀者留下深刻印象。」莉比用犀利的口氣說,「這是她和你們可惡的上帝之間的事情。」
「不要因為上帝的信徒想法荒唐就怪罪他。」伯恩說,「他只是要求我們活著。」
他們像是要打架的狗一樣互相對視著,然後,伯恩臉上擠出一絲苦笑,「你知道嗎?我這輩子從沒遇到過一個女人、一個人,像你這樣褻瀆神靈。」
陽光刺眼,莉比的制服已經貼在身上了。等她到達小屋時,她決定了:不管有沒有受到邀請,她今晚必須去參加這個會議。她怎麼可能缺席?
她自己開門進屋,裡面一片靜默。羅莎琳·奧唐奈和女傭在蠢蠢欲動的沉默中拔著雞毛,她們是在談論她嗎?
「下午好。」莉比說。
「下午好。」她們回道,眼睛不離死雞。
卧室里,安娜蜷縮地躺著,面朝著窗戶,兩肋一起一伏,張著嘴喘息。
修女愁眉苦臉的,「更差了。」她收拾斗篷和包時輕聲說。
莉比把手按在她胳膊上,讓她不要走,「今天晚上十點,委員會在賴安家開會。」她說得很輕,安娜聽不見,「我們必須去。」
嬤嬤有些畏縮,「是麥克布里亞第醫生這麼說的?」
莉比很想撒謊,但她耳語道:「那個人腦子糊塗了。他認為安娜要變成冷血動物!不,我們必須繞開他,向委員會其他人報告。」
「等星期天,我們被召喚時。」
「要今晚!她可能挨不了三天,你知道的。」她幾乎不出聲地說。
嬤嬤扭開戴著平整頭飾的腦袋,大眼睛裡閃爍著驚恐。
「你不用跟他們說話。」莉比說。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告訴修女那個嗎哪的詭計,「但你必須跟我站在一起,嬤嬤。」
「我的崗位在這裡。」
「你肯定能找到其他人觀察安娜一小時。賴安家的姑娘,甚至……」
嬤嬤不停搖頭,「我對修道院的院長們負責,是她們派我來此間在麥克布里亞第醫生手下效力,並聽從他的指示。這是很悲哀,可……」
「悲哀?」莉比重複著,聲音太響,很嚴厲。
修女退出房間後,莉比想著慈光會修女發的第四個誓言,要為人所用。又記起南丁格爾小姐對一個被她遣送回國的護士所說的:沒有用的人就會礙事。
然後,她向安娜走過去,柔聲問候。
安娜的心跳像一根琴弦,只隔著一層皮膚在顫動。
8月18日,星期四,下午1點03分。心跳129次,細弱。
她記下來,一如既往地清晰。
呼吸費力。
莉比把基蒂叫進來,讓她把家裡的枕頭都拿來。她把枕頭堆在安娜後面,讓女孩幾乎半躺著,這樣似乎能讓她呼吸得稍微輕鬆些。
「你把我抬離那些大門,」安娜合著眼睛,低語道,「把我帶離敵人之手。」
莉比現在能聽得出《詩篇》里的祈禱文了。如果她能親自做到多好,把安娜帶走,像是帶走一條口信、一陣風、一個嬰兒。帶走,就是解脫。
「再喝點水?」莉比伸出茶匙說道。
安娜的眼睛顫動著,但沒睜開。她搖搖頭,「讓它報應在我身上。」
莉比來時,尿壺裡是空的,「你可能不覺得渴,但仍然需要喝水。」
她的嘴唇黏糊糊地粘在一起,然後張開,吞進一匙水。
到外面直言相告會容易些,「你想再坐著椅子出去嗎?今天下午天不錯。」
「不了,謝謝,莉比女士。」
莉比把這也記下來:過於虛弱,無法坐輪椅。她的記事本不再只是彌補記憶的了。它是證據,與一個罪行有關。
「這船對我夠大了。」安娜嘟囔著。
她這是對這張床、也就是哥哥留給她的唯一物件打了個古怪的比方嗎?還是她的腦子也開始受到禁食的影響了?莉比寫道,思維輕微混亂?然後她才想到,也許是發音含糊的「床」聽著像「船」。
「安娜。」她用兩隻手握住安娜的一隻腫手,冰冷的,像瓷娃娃的手。利用你的影響力,伯恩告訴過她,「我現在是作為你的朋友在說話。你知道有種罪孽叫作自殺。」
烏黑的眼睛睜開了,但斜著不看她。
「我從《省察良心》 里給你讀點東西吧。」莉比說著,拿起她標記過的經書,「你是否做過任何事情來縮短生命或是加速死亡?你是否熱切或急不可耐地渴望自己死去?」
安娜搖頭。
「那麼因為虛榮呢?」
女孩繼續著輕微的搖頭動作,像機器一樣,「我會飛升,然後安息。」
「你肯定嗎?自殺的人不是會下地獄嗎?」
安娜沒言語。
莉比很想安慰她,但她強迫自己繼續任意發揮,「甚至於,你不會跟你哥哥葬在一處,而是在教堂墓地的牆外面。」
安娜把臉側向枕頭。
莉比想起她告訴女孩的第一個謎語:人們不會,也不能看見我。 她靠得更近些,低聲說:「你為什麼想死呢?」
「是獻身。」安娜糾正了她,但沒有否認。
「什麼樣的上帝會用你的生命來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