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守夜

安娜長吸了一口氣,莉比聽見極輕微的咕嘟聲。肺里有液體。也就是說,時間所剩無幾了。我看見你,在你從前不在、以後也不會在的地點。「請你聽我的,好嗎?」親愛的孩子,她差點加了這個話,但那是母親的語言,莉比必須直言不諱,「你肯定知道自己的情況越來越糟了。」

星期一早上,當莉比在五點前到達時,女人們已經用鐵桶拎水在大銅鍋里煮了,這是浣洗日。羅莎琳·奧唐奈嘟囔著,有些人坐著沒事幹真舒服。

這種埋怨挺可笑,但也沒錯,莉比除了觀察安娜無事可做。一周過去了,還有一周。

孩子仍在睡,蓋著三條毯子。「早上好。」嬤嬤低語著,給莉比看了她小筆記本上當夜的稀少記錄。

做了海綿擦身浴。

飲水2茶匙。

排尿1茶匙。

莉比點頭,沒再說什麼,就讓修女走了。

最近兩天,她幾乎沒睡,狀態很差,魂不守舍、困惑難解、被迫暫停推斷。她的心思彷彿一個蚌殼,被撬出了些微開口。

她研究了一會兒自己的記錄。天鵝絨般的白色紙頁像是在嘲笑她,那些數字彙集起來,她看不出任何端倪。它們沒透露任何秘密,只能說明安娜就是安娜,她獨一無二。虛弱、圓臉、骨感、鮮活、怕冷、含笑、瘦小。女孩一如既往地閱讀、整理卡片、縫紉、編織、禱告、唱歌,特殊案例、違背常理的例外。奇蹟?對這個單詞,莉比有著根深蒂固的厭惡,但她還能把這稱為什麼?

此時,她心神不寧地站著,拿起那件波士頓的玩具。一面是鳴鳥,一面是籠子。但當莉比儘快扭動線繩時,錯覺出現了,兩個不相干的東西合二為一:一隻抖動、鳴叫著的籠中鳥。

「假如這孩子的可信度如此驚人,甚至動搖了你這樣意志堅定的女子,」威廉·伯恩星期六時發問道,「為什麼不讓我見見她?」

唉,莉比知道她被利用是有目的的,記者拿著酬勞來挖掘故事,不惜代價。但事實是,她極度希望聽到其他人對女孩的看法。一個莉比信得過的明白人,不是懷抱惡意的斯坦迪什、心存幻想的麥克布里亞第、思想保守的修女、無動於衷的神甫、愚蠢甚或墮落的父母,一個可以告訴莉比她是否在脫離實際的人。

安娜褐色的眼睛睜開了,莉比俯身過去,「你好嗎,孩子?」

「好得很,莉比女士。陽光很明亮,一切都泛著斑斕的光暈。」安娜說著,眯著眼看窗戶,「我們昨天摘的石南花香味!」

莉比覺得卧室里很潮濕、有股霉味,而且罐子里的紫色花束並沒有香味。不過她猜想,孩子的感官很敏銳,尤其是這孩子。

8月13日,星期六,早晨6點17分

自述睡眠不錯。

腋下體溫仍然較低。

心跳:每分鐘101次。

呼吸頻率:每分鐘18次。

測量數字有升有降,但總的來說在緩慢上升。危險嗎?莉比說不好,學會判斷病情的人應該是醫生。麥克布里亞第星期六下午總算來了一趟,但據修女說,沒說什麼要緊話。

「你怎麼重新開始的?」女孩突然問道。

莉比歪頭。

「你守寡以後,『全新的生活』,你說過。」

她很佩服這女孩可以超脫於自己的心事,而關心莉比的過去,「在東方有一場可怕的戰爭,我想去救助病患和傷者。」

「你幫到他們了嗎?」女孩的眸子明鏡般光潔。

有人嘔吐、污穢、噴血、滲膿、死去。莉比的病患,那些南丁格爾小姐分配給她的人,有時在她的懷中死去,但更常見的是在她不得不去其他房間攪拌稀粥或是摺疊繃帶的時候。「我覺得我幫到了其中一些人,多多少少吧。」至少,莉比去了那裡,她努力過了,這算多少呢?「我老師說,那裡是地獄之國,我們的工作是讓它向天堂靠近一些。」

安娜點頭。

上午十點莉比才帶她出去。在院子里,她們經過基蒂和奧唐奈太太,她們正在一個木盆里揮汗苦幹,用一個木製四腳洗衣車攪拌著衣服。

天氣很好,是莉比到來後最好的天氣,有恰到好處的陽光,如英格蘭陽光般明媚。她勾著孩子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邁著步伐。

安娜的走路方式莉比覺得奇怪,她的下巴往前突出。但女孩對一切都表現出興趣,她嗅著空氣,彷彿沒有奶牛和雞的騷臭,而是玫瑰香精的芬芳。她還撫摸她們經過的每一塊長滿苔蘚的岩石。

「你今天怎麼了,安娜?」

「沒事,我很開心。」

莉比看著她斜視的目光。

「陽光灑滿了一切,我幾乎能聞到它。」

莉比尋思著,吃得少或不吃能打開毛孔,讓感官更敏銳嗎?

「我看到我的腳,」安娜說,「但它們好像是屬於別人的。」她低頭看她哥哥破爛的靴子。

莉比抓緊女孩的胳膊。

小路盡頭,在小屋視線不及處,出現了一個身穿黑色夾克的身形,那是威廉·伯恩。他舉起帽子,露出鬈髮,「賴特女士。」

「啊,我認識這位先生。」莉比假裝不經意地說道。她心想,說真的,對這位野心勃勃的新聞人,她有多少了解?假如委員會任一成員聽說她安排了這次採訪,他們可能會因此把她解僱,「伯恩先生,這是安娜。」

「早上好,安娜。」他握了她的手,莉比看到他盯著她浮腫的手指。

莉比先是不痛不癢地聊著天氣,心思卻在游移。他們三個要走到哪裡,不被發現的可能性最低?她引導他們遠離村子,選了一條似乎很少有人走的小路。

威廉發現安娜喜歡花,非常巧合的是,他也喜歡。他為她摘了一枝紅莖的山茱萸,上面只剩一朵白花。

「在佈道會時,」她告訴他,「我們知道了十字架是山茱萸做成的,所以它的樹現在只能長得低矮扭曲,因為它很抱歉。」

為了聽到她的話,他含著腰。

「花朵像十字架,看見了嗎?花瓣兩長兩短。」安娜說,「這些褐色的點子是釘子的痕迹,當中是荊棘冠冕。」

「真有意思。」伯恩說。

莉比很欣慰她最終冒險一試。之前,他對奧唐奈事件只能插科打諢,現在他對女孩有了親身感受。

伯恩告訴安娜,一位波斯國王讓軍隊暫停前進數日,只是為了欣賞一棵梧桐樹。他停下來,指著一隻跑過的松雞。它一身薑黃色,在綠草映襯下很是鮮亮。

「比你的頭髮還紅。」安娜笑道。

她把自己學到的一些謎語告訴了伯恩,回頭向莉比確認了一兩個,但大多數都記得一字不差。

接下來,他考了她鳥聲。安娜準確地聽出了一隻杓鷸悅耳的泣聲、一種她叫作田鷸的鳥的振翅聲,原來那是沙錐鳥的愛爾蘭說法。

「伯恩先生是訪客嗎,莉比女士?」

莉比聽到女孩的問題吃了一驚,搖搖頭,「那樣就破規矩了。」

「我在這附近就待一小會兒,看看風景。」伯恩告訴女孩。

「跟你的孩子?」

「可惜我沒有孩子,到目前為止。」

「你有老婆嗎?」

「安娜!」

「沒事。」伯恩跟莉比說,然後回頭看安娜,「沒有,親愛的。有一次,我差點就要有一個老婆了,但她在最後一刻反悔了。」

莉比轉移視線,看著一大片遍布著晶瑩水窪的沼澤。

「哦,」安娜同情地說,「也許去了天堂?」

「不,」伯恩說,「我碰巧聽說,那姑娘在科克安了家,謝天謝地。」

莉比喜歡他這樣。

終於,安娜承認自己有些累了。莉比打量了一下她,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她的身體仍然是冰涼的,陽光和熱身活動都無濟於事。

「你想在這裡稍事休息,好有力氣走回去嗎?」伯恩問。

「好的,麻煩了。」

他脫下外套,抖了抖下擺,為她在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鋪開來。

「坐下吧。」莉比說著,蹲下去撫平棕色的襯裡,上面還留有他後背的餘溫。

安娜坐在上面,用一根手指撫摩著緞子布料。

「我會一直看著你。」莉比保證說。

她和伯恩離開孩子,走到一堵斷牆邊。他們站得很近,莉比能感覺到他襯衫袖口散發出的熱氣,像水蒸氣。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莉比女士?」他的聲音意外地生硬。

「你對她怎麼看?」

「她很惹人喜愛。」伯恩說得很輕,她不得不往前靠才聽得清。

「是吧?」

「惹人喜愛的短命孩子。」

莉比突然覺得窒息。她回頭看向安娜,安娜一身整潔地坐在長夾克邊上。

「你是瞎了嗎?」伯恩問,語氣仍像是說和氣話似的柔和,「這姑娘正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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