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禁食

在睡夢中,她一次次來到聖卡上畫的恐怖懸崖底下,就是那幅畫,頂上有一個若隱若現的十字架,下面有一顆跳動的巨大紅心。莉比不想一直在岩石表面鑿出的階梯上攀登,但她別無選擇。她的腿在下面緊張、顫抖,無論爬了多少節台階,似乎永遠無法靠近崖頂。

星期四早上五點,借著氣味濃重的油燈光線,她觀察著睡覺中的安娜·奧唐奈。

「那就再見了,賴特女士。」身後的嬤嬤低語道。

「再見。」她沒有回頭看修女離開。

枕頭上的面孔,像是掉落的果實。莉比發現,安娜的眼窩今天早上更腫了,大概是整晚都平躺的緣故,一邊的臉頰被枕頭褶皺壓出一道紅印。這個身體像是一張白紙,記錄了發生的一切。

莉比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南丁格爾小姐開始時總會糾正學員挨著床邊坐的習慣),從近在咫尺的距離盯著安娜圓鼓鼓的臉蛋、上下起伏的胸腔和肚子。

原來如此。這姑娘是真心相信自己能不吃東西活著。這意味著,一定有人一直或是最近以前一直在給安娜餵食,而她不知為何忘記餵食的事實了?或者她從沒意識到。餵食會是在安娜某種意識不清狀態下進行的嗎?或者只是在她睡覺時?酣睡的孩子吞食東西不會被噎著嗎?當然,夢遊者會在夜裡起來做各種事情:走很長的路,甚至會犯下強姦和謀殺。比較而言,喝杯牛奶算是簡單的了。也許,當安娜醒來時,只會覺得飽足,就好像被餵了天賜甘霖似的。

但這不能說明為什麼這孩子在白天對食物也不感興趣。更有甚者,儘管有困擾她的諸多癥狀,她還是堅信自己無須吸收營養也活得很健康。

這大概可以稱為妄想症、躁狂症,莉比揣測,她精神出了問題,像是童話故事裡中了魔咒的公主。怎樣能讓安娜回歸正常生活呢?不會是王子。來自天涯海角的靈丹妙藥?猛擊一下,拍出她喉嚨里的一塊毒蘋果?不,她需要的東西如呼吸空氣般簡單——理性。要是此時此刻,莉比把這姑娘晃醒,要她「放理智點」呢!

莉比覺得,這就是瘋魔的特點之一——拒絕承認自己瘋魔。

更何況,兒童能稱得上頭腦清醒嗎?莉比覺得自己對兒童的經驗不足。他們剛出生時就是流著口水的小傻瓜,最終會成長為大人。但在中途哪一個時刻,他們能算得上是具有理智的人?七歲算是開始懂道理的年齡,但莉比對七歲孩子的印象還是滿嘴胡話。孩子生來就是要玩耍的。當然,可以讓他們做事,但在閑暇時他們會非常認真地玩著異想天開的遊戲,就像精神病患者對待自己的幻覺一樣認真。

但……安娜已經十一歲了,跟七歲很不一樣了。莉比反駁自己,其他十一歲的孩子知道自己吃沒吃飯,能區分假想和現實。安娜·奧唐奈身上有一種截然不同、很不對勁的東西。

她還熟睡著。被小小窗玻璃框住的地平線上,如水的金光正在湧出。莉比覺得,斯坦迪什醫生對安娜的判斷也許是正確的,但當然很不像話。一想到要用管子嚇唬一個纖弱的孩子,把食物泵進她的身體,從上面或下面……

為了打消這些念頭,莉比拿起《護理筆記》。她注意到自己第一次讀時在頁邊畫出的一句話:她不得談論八卦和閑事,除了有權發問者之外,她不應該回答關於病人的問題。

威廉·伯恩有這種權利嗎?莉比昨天在餐廳跟他說話時不該那麼坦白,也許根本不該說。

她驚得站起身,因為孩子正在直視著她,「早上好,安娜。」話說得太快,像是承認心裡有鬼。

「早上好,隨便你叫啥名字。」

這很無禮,但莉比笑了,「告訴你也沒關係,我叫伊麗莎白。」這名字勾起的回憶讓人不舒服,莉比十一個月的丈夫是最後叫這個名字的人。

「早上好,伊麗莎白女士。」

完了,這聽著完全像另一個女人,「沒人這麼叫我。」

「那他們怎麼叫你?」安娜撐著手肘起身問道。

莉比已經後悔自己告訴了她名字,不過她在愛爾蘭也待不久,所以有什麼要緊?「你可以叫賴特女士,或者護士,或者夫人。你睡得好嗎?」

女孩用力坐起來,「我已經睡過了,休息好了。」她說,「那你家裡人叫你什麼?」

莉比驚訝於這種從《聖經》引用到家常談話的迅速切換,「他們都不在了。」理論上這是事實,她的妹妹即使活著也聯繫不到了。

安娜瞪大眼睛。

莉比記得,小時候,親人似乎是山脈般必不可少、無法逃避的存在。人們無法想像,隨著歲月推移,自己可能會漸漸變得了無牽掛。

「可在你小時候,」安娜說,「你是伊萊扎、艾爾希還是艾菲?」

莉比一笑置之,「幹嗎,這是那個侏儒怪 的故事嗎?」

「什麼?」

「一個小丑怪,他……」

但這會兒羅莎琳·奧唐奈急急忙忙地進來,沒跟護士打聲招呼,就去問候她女兒,寬闊的後背彷彿肉盾似的撲在孩子面前,烏黑的腦袋垂在小腦瓜上方,寵溺的話語,肯定是蓋爾語。

像是大歌劇里的片段,這讓莉比渾身不舒服。

她想,當一個母親家裡只剩一個孩子時,母愛會都灌注在那個孩子身上。帕特和安娜還有過其他兄弟姐妹嗎?夭折或是胎死腹中?即便如此,莉比還是不喜歡羅莎琳·奧唐奈一天兩次闖進來表演舐犢情深。

這會兒安娜跪在她身旁,雙手緊握、雙目緊閉,「我在思想、言語和行為上犯下莫大的罪過,因為我的過錯、我最嚴重的過錯。」隨著每聲「過錯」,孩子用攥著的拳頭捶著胸口。

「阿門。」奧唐奈太太念著。

莉比盤算著眼前將至的漫長上午。即使不讓進,房子周圍大概也會被不死心的訪客團團圍住,那樣莉比就不得不讓女孩待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安娜,」當媽的一回廚房,莉比就說,「我們出去晨間散步怎麼樣?」

「天還沒亮呢。」女孩聽著有些興奮。

莉比還沒給安娜測心跳,不過這等會兒再說,「有何不可?穿上衣服,披上斗篷。」

女孩畫了個十字,一邊把睡衣從頭上脫下來,一邊輕聲念著桃樂絲祈禱文。她的肩胛上有一處青褐色瘢痕,那是新的瘀傷嗎?莉比把它記了下來。

廚房裡,羅莎琳·奧唐奈說,天色還有些暗,她們會踩到牛糞或是扭傷腳踝的。

「我會打起十分的精神,照顧好你女兒。」莉比說著,推開半扇門。

她踏出門,安娜跟在後面,雞咯咯地叫著散開,濕潤的微風很是怡人。

這次她們從房子後面出發,走在一條隱約的田間小徑上。安娜走得慢吞吞,時走時停,對所有事情都要發表意見。雲雀在地上時從來都不見蹤影,只有直衝上高空歌唱時才能看到,是不是很有趣?遠處的那座山,被她喚作「自己的鯨魚」。

在平坦的曠野上,莉比沒看到山。安娜大概是指那個低矮的山岡,在村子北面。毫無疑問,「死亡中心點」的居民覺得地面上每個隆起都是一座山峰。

安娜有時幻想自己真能看到風的樣子,那伊麗莎白女士有沒有想過這個?

「沒有,」莉比說,「還有,叫我賴特女士……」

「或者護士,或者夫人。」安娜嘻嘻笑著說,浮腫的手伸向了一隻在附近飛舞的褐色蝴蝶,卻視而不見,「那朵雲是不是很像一頭海豹?」

莉比眯著眼睛看了看,「你從來沒見過真海豹,我覺得。」

「圖畫里是真的。」

孩子當然會喜歡雲朵,它形狀不定,或者確切地說,是千變萬化、精彩紛呈。這小姑娘稚嫩的心思總是毫無章法,難怪她會走火入魔,受困於終生無須食慾的虛幻想像。

樹籬泛著光澤,「什麼東西,是最寬廣的水域,」莉比突然問,「又是可以渡過的安全之地?」

「這是謎語嗎?」

「當然了,我小時候聽到過的。」

「嗯,最寬廣的水域。」安娜說。

「你想像它像海一樣,對嗎?錯啦。」

「我在圖片里看過海。」在這個小島上長大,可連它的邊緣都還沒到過,「不過,我親眼看到過很好的河流。」

「哦,是嗎?」莉比說。

「塔拉莫爾河,」安娜驕傲地說,「還有布羅斯納河,我們去馬林加的集市那一次。」

莉比想起來,那是威廉·伯恩的馬摔瘸的那個中部小城的名字。她尋思著,他今天會不會還駐留在她房間前通道對面的房間,企圖打聽到安娜事件的更多爆料,或者他發自現場的諷刺性報道對《愛爾蘭時報》已經足夠了,「我謎語里的水域都不像是最寬的河流。想像一下地上覆蓋的水,越過它不會有危險。」

安娜絞盡腦汁,最終搖搖頭。

「露水。」莉比說。

「露水啊!我應該知道的。」

「它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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