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能得的是一種癔症,但她無比真摯。
莉比只覺雙肩一沉。照這麼說,這面相柔和的孩子就不是敵人了。她不是什麼鐵石心腸的罪人,只是一個沉溺在某種白日幻夢中的女孩,只是一個需要護士幫助的病人。
在她的夢中,男人們一如既往地在討要煙葉。他們營養不良、邋裡邋遢、頭髮凌亂,殘肢的膿液從弔帶里滲出來,流進墊枕里,但他們的要求只是一點填煙斗的料。莉比跑過時,男人們把手伸向她。土耳其的雪從破碎的窗戶里卷進來,一扇門沒完沒了地砰砰、砰砰作響——
「賴特女士!」
「在。」
「四點一刻了,你要叫早的。」
這裡是酒鬼雜貨鋪樓上的房間,在愛爾蘭的「死亡中心點」,邊捶門邊說話的人準是瑪吉·賴安。
莉比清清喉嚨,「好的。」
她一穿好衣服,就拿出《護理手冊》,讓它隨意翻開,把手指放在一段隨機的文字上,就像莉比和妹妹在無聊的星期天用《聖經》玩的算命遊戲似的。「女性」,她讀道,經常比更強勢的男性更「謹小慎微」,這使得她們免於「粗心出錯」。
但昨天莉比操盡了心,還是沒能揭穿騙局,不是嗎?修女一整夜都在那兒,她解開謎團了嗎?莉比不太相信。哼,她才不肯上一個十一歲的孩子的當呢。今天她必須更加「謹小慎微」,證明自己配得上這本書的贈言。書上是南丁格爾小姐的漂亮筆跡:贈賴特女士,謹致問候。
天還黑著。莉比只能借著弦月的微光,沿著村裡唯一的街道走,然後右轉走入小巷,經過東倒西歪、長滿青苔的墓碑。還好,她骨子裡並不迷信。
沒有月光的話,她根本找不準通向奧唐奈家農場的模糊小路,因為這些房子看著都大同小異。
四點三刻,她叩響了門。
沒有反應。
莉比不想使勁捶門,生怕吵到人。在她的右邊,牛棚的門裡透出光線。啊,女人們一定在擠奶。一段曲調:有人在對奶牛唱歌嗎?這次不是聖歌,但是那種凄涼的民謠,唱得莉比渾身不自在。
但她眼中閃著天之光芒,
她對我來說太過完美,
有位天使宣稱她屬於自己,
已帶她從里湖遠走高飛。
莉比推了推房子的前門,上半扇門開了。
空無一人的廚房裡,爐火正旺,屋角一陣騷動。老鼠?在斯庫塔里的鍛煉,已經讓莉比對有害動物無動於衷。她摸到門閂,打開下半扇門。她穿過房間,彎腰向餐具櫃裝了木柵的下半截里看去。
她看到一隻雞溜圓的眼珠。十多隻雞,跟在領頭的那隻後面,開始小聲地抱怨起來。把它們關起來防狐狸,莉比猜想。
她發現一顆新下的蛋。她想到,也許安娜·奧唐奈在夜裡把蛋液吸掉,然後把蛋殼吃下去,不留痕迹。
莉比後退時,差點被一樣白色物件絆倒。是一個碟子,邊緣從柜子底下突出來。用人怎麼這麼粗心?莉比撿起來時,手上濺到了汁液,弄濕了她的袖口。她嘖了一聲,拿著碟子走到桌邊。
此時莉比才恍然大悟。她舔了舔濕手,確鑿無疑的牛奶濃香。所以這出完美騙局竟如此簡單?這孩子沒必要搜尋雞蛋,因為那兒留了一盤牛奶,她可以像狗一樣在黑暗中舔食。
莉比感到意興闌珊,並無太大成就感。揭發這種事,幾乎不需要專業的護士。看來,莉比這項奇特任務已經完成,太陽一出來,她就能乘上「歡樂馬車」,在趕回火車站的路上了。
門被蹭開,她手忙腳亂,彷彿是她有東西藏著掖著,「奧唐奈太太。」
愛爾蘭女人錯把責怪當成了問候,「早上好啊,賴特女士,但願你小睡了一會兒。」
莉比舉著濕淋淋的碟子,她這會兒注意到,它有兩處缺口,「這家裡有人在餐具櫃下面私藏了牛奶。」
羅莎琳·奧唐奈乾裂的嘴唇咧著,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她後面的基蒂吃力地扛著兩個桶,肩膀一歪。
莉比怒火中燒,「我只能揣測,你女兒一直溜出來喝牛奶。」
「那你就揣測過頭了,我家安娜才沒有溜到哪兒去。說真的,咱們這兒,有哪個農戶家裡晚上不留一碟牛奶?」
「給小人兒的,」基蒂說,「不然他們會生氣、會嚷嚷。」
「你以為我會相信,這牛奶是給小仙子的?」
羅莎琳·奧唐奈叉著骨頭粗大的手臂,「信不信由你吧。放點兒牛奶在外面,起碼沒壞處。」
莉比的腦子飛快地轉著。女主人和用人都太愚昧,這也許就是牛奶放在餐具櫃下的原因。但這不意味著,這四個月來,安娜·奧唐奈每晚不會喝掉給小仙子們的這碟牛奶。
基蒂彎腰打開餐具櫃,「你們快給我出來。草地里不是有很多鼻涕蟲嗎?」她用裙子把雞群往門口趕。
卧室門開了,修女往外看著,她一向的低語聲:「有事嗎?」
莉比的臉突然很燙。她沒去看桌上的碟子,這個誤會沒必要贅述,「晚上怎麼樣?」
「很安靜,感謝上帝。」
意思是,嬤嬤沒抓到孩子偷吃。莉比尋思,她這位共事的護士能幫到一點忙嗎?或者,她只不過是個礙事的?
這會兒,奧唐奈太太把鐵壺從火爐上吊下來,基蒂拿著掃帚,開始把母雞們的綠色穢物從餐具櫃里撣出來,掃到門口。
修女又消失在卧室里,讓門半掩著。
莉比正在解斗篷,馬拉奇·奧唐奈抱著一摞草皮從院子里進了屋,「賴特女士。」
「奧唐奈先生。」
他把草皮扔在火爐邊,就轉身又準備出去。
她想起來,問他:「不知道這附近有台秤嗎?」
「沒有。」
「那你怎麼稱牲畜的重量?」
他抓了抓發紫的鼻子,「目測吧,我想。」
裡屋傳來類似小孩的聲音。
「她自己已經起來了?」孩子她爸問,臉上有了亮色。
奧唐奈太太貼著他走過去,進去看女兒,正好嬤嬤拿著書包走出來。
莉比要去跟著她媽,但她爸舉起手,「你還有……呃,一個問題。」
「是嗎?」
「關於牆的,基蒂說你在打聽。」
為了防止護士換班發生空當,莉比早就應該守在孩子身邊了。但她不可能話說到一半就走開,「牆,怎樣呢?」
「那裡有一些,呃,一些牛糞,跟泥漿和在一起,然後用石南和毛髮增加黏性。」馬拉奇·奧唐奈說。
「毛髮,真的嗎?」莉比的目光溜向卧室。這個表面老實巴交的漢子,會是一個幌子嗎?也許他老婆在跑進去之前,已經從飯鍋里挖出了點東西藏在手裡了?
「還有血,再加一點脫脂奶。」他補充道。
莉比朝他瞪眼睛。血和脫脂奶,好像是哪個原始部落在祭壇上潑灑的東西。
她終於走進卧室,看見羅莎琳·奧唐奈坐在窄小的床邊,安娜跪在她母親身邊。時間足夠這孩子吞下去幾塊烙餅了。莉比對自己要跟農夫聊完天的荒唐禮節感到自責。也怪嬤嬤溜得那麼快,想想莉比昨晚可是一直坐到整個《玫瑰經》念完,修女今天早上就不能多待一分鐘?還有,她應該向莉比這個更資深的護士詳細交代一下夜班的情況。
安娜的聲音不大但清晰,不像是剛吞咽過食物,「我的愛人是我的,我也是他的;他住在我身體里,我住在他身體里。」
老媽沒有禱告,只是跟著點頭,像一個陽台上的愛慕者。
「奧唐奈太太。」莉比說。
羅莎琳·奧唐奈把手指放在她乾燥的嘴唇上。
「你不能待在這裡,夫人。」莉比說道。
安娜的臉像緊閉的花蕾,沒有一絲聽見聲音的跡象。
羅莎琳·奧唐奈像老鷹那樣把頭歪在一邊,「我就不能跟安娜說聲早安?」
「這樣不行,」莉比念叨著,「不能沒有護士在場。你不可以在我們前面跑進她房間,也不能碰她房間的傢具。」
愛爾蘭女人倔強地站起身,「有哪個當媽的不急著跟自家寶貝兒一起做點禱告呢?」
「你早晚當然可以問候她。這是為了你們自己好,你和奧唐奈先生。你們希望證明自己沒耍任何花招,不是嗎?」
奧唐奈太太出門時回頭說:「九點吃早飯。」
幾乎還有四個小時。莉比感覺腹中空空,農家的習慣不一樣,她猜想。不過她早上在酒鬼雜貨鋪應該問賴安家的姑娘要點吃的,拿一片麵包也好。
莉比和妹妹上學時老是餓肚子。大家覺得,粗茶淡飯對女孩特別有益,因為它能保持消化道健康、磨鍊性格。莉比不覺得自己缺乏自制力,但覺得飢餓會讓人莫名其妙地分神,讓人一心想著食物。所以,長大後,她總是儘可能不誤三餐。
此時,安娜畫了十字,從跪姿站起身,「早上好,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