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護士

「我不想讓你有任何偏見,」他繼續說道,「但我可以說,這是一樁極其不尋常、極其令人不解的事情,一個奇蹟。」他停下來,似乎在期待一些反應,「事實是這樣的:安娜·奧唐奈聲稱,確切地說是她父母聲稱,她自從十一歲生日以後就沒有吃過東西。」

噢,這是件荒唐事。

整個行程並沒有她想得那麼糟。乘火車去利物浦,搭蒸汽船連夜趕到都柏林,坐一趟周日慢車到達一個叫阿斯隆的愛爾蘭中部小城。

一個車夫正等候著,「賴特女士嗎?」

莉比認識不少愛爾蘭人,都是士兵。但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了,所以她豎起耳朵分辨車夫的口音。

他把她的行李箱搬到一輛車上,他稱之為「歡樂馬車」。愛爾蘭人用詞不當——這輛光板馬車毫無歡樂之處。莉比在車當中的單座上坐定,她懸空的靴子離右車輪太近,感覺不自在。她舉起鐵骨傘遮雨,起碼這比悶熱的火車廂好點。

司機懶洋洋地坐到座椅另一頭,幾乎蹭到她的背脊,他甩了一鞭,「駕!」

蓬毛馬駒動了起來。

出阿斯隆的路上行人寥寥,看上去形銷骨立。莉比猜,這是因為誰都知道愛爾蘭人愛吃土豆,她懷疑,車夫那一口爛牙沒準兒也是因為這個。

他說了句什麼死不死的話。

「您說什麼?」

「『死亡中心點』,夫人。」

莉比在馬車的顛簸中支撐著,等他說下去。

他往下指指,「這兒,咱們正好在咱國家四角之間的中心點。」

莉比很想告訴他,一塊犬形陸地並不會有四個角。這人大概慣於向乘客兜售奇聞逸事,好賺些小費。她可不是來遊山玩水的。她把傘斜在兩人之間。

一片片紅褐色泥沼,眾所周知的病毒滋生地,平地上長著斑駁的深色植被。偶見灰暗的房屋廢墟,幾乎布滿了青苔。這裡沒有令莉比讚歎的風景,愛爾蘭中部地區濕地成片,荒涼貧瘠,彷彿茶碟當中的小圓圈。

此時,歡樂馬車駛離腳下的碎石路,拐進一條更狹窄的石子路。傘面上滴答的雨聲逐漸變成了不間斷的驟雨聲。眼前出現三三兩兩的無窗小屋,莉比想像著,每間屋子裡一家子連人帶畜都蜷縮在一起躲雨。每隔一段距離,就會看到一條巷子通向一片參差不齊的屋頂,它們似乎構成了一個村落,但顯然,還沒到那個村子。莉比很後悔,當初沒問車夫這一路要走多久。

醫院的護士長只是告訴她,有人以私人名義需要一位資深護士過去工作兩周,負擔生活費和愛爾蘭往返的旅費,並按日支付報酬。讓莉比覺得奇怪的是,護理周期竟如此精確,怎麼能肯定一位病人需要她的護理時間不多不少正好兩個星期呢?或許,莉比只是臨時來替代另一位護士的。

不管怎麼說,她的回報相當可觀,而且新鮮感也令她不乏興趣。在醫院時,莉比的能力得不到賞識——從斯庫塔里 回來的護士讓人覺得「自詡甚高」——她只需用一些比較基本的技能,出國待兩周,至少能暫時解解乏味吧。

她按捺住衝動,沒從斗篷底下拽出懷錶來看,這並不能讓時間加速,更何況,錶盤里也會進濕氣。

這會兒,又見一個破敗小屋背對著馬路,山牆對著天如泣如訴。這屋子尚未被一絲野草覆蓋,從門形的洞口裡,莉比瞥見一團烏黑——這麼看,應該是最近發生的火災。她想不通,在這個濕漉漉的國家裡,怎麼可能有東西會著火。沒人肯費勁去清理黑炭般的房椽,更別提重新搭建、鋪設屋頂了,據說愛爾蘭人向來不求上進。

一個女人戴著髒兮兮的花邊帽,呆立在路邊,她身後的樹籬下有一群孩子。馬車的響聲促使他們走上前,舉起攏著的雙手,像是在接雨水。

莉比扭頭看向別處。

「饑荒時節。」車夫說。

可現在正值盛夏,怎麼可能比其他季節更缺糧食?

又過了大約一個小時,馬車駛過其他乞討的婦人,車夫沒再說什麼。

她們的男人在哪兒?莉比暗想。

她的靴子上被車輪帶起的泥漿濺得滿是泥點子。車下的路看起來爛泥似乎跟石子一樣多,馬車有幾次衝進深深的污水坑裡,莉比不得不抓緊座椅,生怕會跌出車外。

又是小屋,其中一些有三四扇窗戶。穀倉、草棚、一棟敦實的雙層農舍,然後又有一棟。兩個正往馬車上裝貨的漢子轉過身,嘀咕了幾句。莉比的旅行裝束有什麼奇怪的嗎?當地人很少見到陌生人嗎?也許他們就是這麼不思進取,一有風吹草動就會偷懶分心。

前方有一棟尖頂房子,刷著白花花的石灰,頂上有一個十字架,也就是說,這是一座天主教小教堂。

車夫止住韁繩時,莉比才意識到已經到那個村子了。按照英國的標準,這不過是一群寒酸相的房子。她這會兒看了下表,快九點了,太陽還沒下山。馬駒低頭嚼起一簇草來。這大概是村裡唯一的街道,都沒有交叉道路,莉比看不到任何一個堪稱旅館的地方。

「您要在酒鬼雜貨鋪歇息。」

「對不起,您說什麼?」

「賴安家的店。」車夫沖左邊一個沒有招牌的房子點了點頭。

經過一路顛簸,莉比渾身僵硬,讓車夫扶她下了車。她伸直手臂甩了甩傘,把它捲起扣好。

走進光線暗淡的房屋,一股泥炭味撲鼻而來。除了一個巨大煙囪下悶悶燃燒的火焰外,只有兩三盞燈照著店裡,一個姑娘正在把一個罐子推進高架子上它原先在的那一排里。

一個小夥子趴到櫃檯上,舉著一張憑據,「這是我的通行證。」

「好吧。」姑娘沒抬眼,說道。

「我周五走。噢,我要去那邊兒飽餐一頓牛肉!」

「那麼,老天保佑你一路走好。」她聲音冷淡。

「晚上好,」莉比說,「我可能被帶錯地方了。」

那個旅客壓低帽檐,然後出了門。

「你是那個英格蘭女人。」姑娘說,嗓門有點高,好像把莉比當成聾子,「我會叫人把你的行李箱搬到樓上去。你想到後邊兒吃點晚飯嗎?」

莉比按捺住火氣。要是沒有合適的旅館,而且奧唐奈家不肯或者不能為他們雇的護士提供住宿的話,抱怨也沒什麼用處。

她穿過煙囪旁的門,走進一間沒有窗戶的斗室。裡面有一位修女,臉幾乎淹沒在一層層挺括的頭巾里。莉比有些畏懼,她好些年沒看到這種人了,在英格蘭,修女們不常打扮成這副模樣,「晚上好。」

修女略惶恐地點頭以示應答。她也許不能跟「非我族類者」說話,或是發過誓,要保持沉默。

莉比坐到僅有的另一個桌子邊,背對著修女,等著。她的肚子在咕咕叫——但願聲音不太響,沒人聽見。輕微的「咔嗒」一聲,那準是來自修女黑衣的褶皺里有名的玫瑰經念珠 。

那個姑娘總算是把餐盤端了進來,修女低頭輕語。飯前謝恩禱告,莉比猜想。

眼前是各種奇怪吃食:燕麥麵包、捲心菜、某種魚。「我想吃土豆。」她客氣地告訴姑娘。

「這個嘛,要吃到那些玩意兒還得再等一個月。」

啊,莉比明白為什麼現在是愛爾蘭的饑荒時節了——土豆要到秋天才能收穫。

菜里都有股泥炭味兒,不過莉比還是準備吃完盤中餐。從克里米亞戰場回來之後,她從不捨得浪費一口糧食。

店堂里傳來嘈雜聲,有四個人擠進餐廳,「上帝保佑大家。」

莉比不知如何得體地回答,只點點頭。

「也保佑您啊。」這是修女在說話,她點點額頭、胸口、左肩和右肩,這樣畫了十字(一雙農婦的胖手),然後她離開了房間——是因為吃她那份少得可憐的飯菜吃飽了,還是想把另一個桌子讓給新來的客人,莉比不得而知。

這夥人吵鬧得很,是農夫和他們的婆娘。難道他們禮拜天下午就開始喝酒了嗎?

酒鬼雜貨鋪,現在她明白車夫說的那個詞了。此店不鬧鬼,只是賣酒給酒鬼罷了。他們在聊天中談到他們親眼所見卻幾乎不敢相信的一件「稀罕事兒」,莉比猜他們去趕了個集。

「要我說,是有其他一幫人在背後。」男人的老婆用手肘戳了他一下,但他很執拗,「一門心思伺候她!」

「賴特女士嗎?」

她轉過頭。

陌生來客自我介紹道:「我是麥克布里亞第醫生。」

這是護士長告訴她的名字,她站起身跟他握手。此人兩鬢鬍子灰白雜亂,頭頂毛髮稀疏,衣衫破舊,雙肩頭屑斑斑,手拄著一根圓頭拐杖。大概七十歲的模樣。

農夫和婆娘們饒有興趣地盯著兩人。

「遠道而來,難為你了。」醫生寒暄道,彷彿莉比是來探親訪友,而不是受雇於人,「跨海過渡很難過吧?」

「沒有我想得那麼糟糕。」

「你差不多吃完了吧?」

她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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