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瑞德里克·舒哈特,31歲。

經過一個徹夜,山谷里的氣溫越來越低,黎明時變得格外寒冷。他們踩著生鏽的鐵軌間腐爛的枕木,沿著堤壩一路往前走。瑞德里克看到亞瑟·伯布里奇的皮夾克上閃爍著霧氣凝成的水珠。男孩輕快愉悅地邁著大步,彷彿那讓人精疲力竭的整個夜晚,那令他周身血管疼痛不已的神經緊張,以及兩人在山頂上半睡半醒地背靠著背,蜷縮成一團相互取暖,等候那綠色物質形成的雨簾從他們跟前落幕、消失於峽谷的那可怕的兩個鐘頭——彷彿這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濃濃的霧籠罩著堤岸兩旁,有的還會彌散到鐵軌上。靄靄的霧氣漫過了他們的膝蓋,空氣里有股鐵鏽的味道,右邊堤壩一旁的沼澤散發出陣陣腐臭。濃霧幾乎遮擋了所有的視線,但瑞德里克知道周圍是一片到處堆滿碎石的丘陵平地,那些大山就躲在對面的黑暗之中。他還知道當太陽升起、晨霧化為露珠的時候,他會在左側的某個地方看到一架墜落的直升機,前方還會出現運礦石的貨車——那意味著接下來要開始真正的工作了。

瑞德里克用手托起背包,好讓裡面氮氣瓶的瓶底不至於頂著他的脊樑。這畜生可真重,他心想,背著它我怎麼爬?整整一英里都得四肢貼地呢。行了,潛行者,現在別抱怨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些。50萬在等著你呢。為了它再累也值得。50萬堆起來看著一定很爽。如果我把錢給他們那真是該死,給禿鷹的不會超過30元。小流氓呢?一個子兒也沒有。如果老畜生說的有一半是真的,那小流氓一個子兒都甭想得到。

他再次望向亞瑟的背影,從眯著的眼縫裡看著這個寬肩窄臀的男孩,他每一步都要跨越兩根枕木。他長著一頭和他姐姐一樣烏黑濃密的頭髮,行動時頭髮有節奏地上下起伏著。是他自己要來的,瑞德里克暗想,他自己。為什麼他這麼執著,這麼拚命地懇求一定要跟來?還顫抖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帶我去吧,舒哈特先生!很多人都主動提出願意帶我,但他們都不夠優秀!我父親……可他現在沒法帶我了!」瑞德里克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但他還是被回憶的畫面擊退了,也許正是這個原因讓他想起了亞瑟的姐姐。他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如此美貌驚人的女子實際上卻是一個塑料做的假貨,一個模型,好比他母親罩衣上的那些扣子——他記得是琥珀色的,半透明,金燦燦。他總想把它們塞進嘴裡吮吸,結果每次都失望透頂,但每次過後又忘記了那種失望——不是忘記,而是拒絕接受記憶教給他的東西。

也許是他老爹讓他來找我的,瑞德里克還想著亞瑟的事。看看他後兜里裝的東西吧。不對呀,不可能吧。禿鷹了解我,他知道我不喜歡鬧著玩,而且也清楚我進入造訪帶後是個什麼樣。不對,這完全沒道理。他不是第一個來求我的人,也不是第一個在我面前落淚的,有些人甚至還會下跪。至於攜帶的東西,第一次進造訪帶時他們都會帶槍。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真的是最後一次嗎?這就是你的閉幕,兄弟。結局就是這樣,禿鷹你聽著:這是他的閉幕。沒錯,你要是知道自己的寶貝兒子打算幹嗎,你肯定會舉起拐杖把他揍個稀巴爛。

瑞德里克突然感覺到前方有什麼東西——就在不遠處,大約三四十碼的地方。

「停!」他命令亞瑟。

男孩聽話地原地立住了。他反應不錯——停下時一隻腳還在空中,他小心地慢慢把腳放了下來。瑞德里克在他身邊停住了。路面在此處明顯下沉,完全隱藏在大霧裡。霧中還有別的東西,一個很大且靜止不動的東西,沒有威脅。瑞德里克仔細地嗅了嗅空氣,是的,沒有威脅。

「走!」他平靜地吩咐道。等亞瑟邁出一步,他才提腳跟上。用眼角的餘光他可以看到亞瑟的臉,雕塑般的面部輪廓,臉頰上乾乾淨淨的皮膚,還有稀疏的鬍鬚下面堅毅的雙唇。

濃霧先是漫過他們的腰,後來一直淹到了脖子。幾秒鐘後,龐然大物般的運礦貨車影影綽綽地出現在他們前方。

「就是這兒。」瑞德里克說著摘下背包,「原地坐下,抽支煙歇會兒。」

亞瑟幫他摘下背包,兩人並排坐在生鏽的鐵軌上。瑞德里克解開口袋,掏出一個包裹,裡面裝著三明治和一瓶咖啡。亞瑟把三明治放在背包上面,瑞德里克從懷裡取出酒壺,擰開蓋,閉上眼睛慢慢地吸飲了幾口。

「想喝點嗎?」他把壺嘴擦乾淨,主動問道,「壯壯膽?」

亞瑟被這句話傷到了,他搖搖頭。

「我不需要靠這個來壯膽,舒哈特先生。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喝咖啡。這裡真是潮得要命,對吧?」

「是很潮。」瑞德里克收起酒壺,拿起一個三明治嚼起來,「等霧散了以後,你就可以看到我們周圍全是沼澤。再往前,蚊子可是相當兇猛的。」

他給自己倒了點咖啡,不再說話了。咖啡還是熱的,醇厚香濃,這時候喝下去感覺甚至比酒精更讓人舒暢,有一股家的味道,庫塔的味道。不僅僅是單純一個庫塔,而是清晨剛剛從睡夢中醒來、臉上還留著枕頭印的穿睡袍的庫塔。為什麼我要攪進來?他思忖著。為了50萬。我要這些錢做什麼?打算用它買個酒吧還是別的?你需要錢,這樣以後就不用時時想著錢了。事實就是這樣,迪克說得沒錯。你有一棟房子,一個院子,你在哈蒙特不愁沒工作。是禿鷹給我下了個套,像誘惑新手一樣誘惑了我。

「舒哈特先生,」亞瑟突然望著遠方說,「你真的相信這東西能滿足願望嗎?」

瑞德里克愣住了,杯子停在了嘴邊。「不可能!」他心煩意亂地嘀咕道,「你怎麼知道我們來這裡的目的?」

亞瑟不好意思地笑了,手指伸進頭髮里撥拉著說道:「嗯,我猜的。我也記不清為什麼會這麼想了。嗯,首先,我爹以前總是不停地金球長金球短,但最近他不說了,開始談論起你,而我知道肯定不光因為你們是朋友這麼簡單。其次,他最近有些古怪。」亞瑟想起一些事來,他笑著搖搖頭,「最後,你跟他在空地上實驗小飛艇時,我便猜到了。」他拍了一下背包,裡面正裝著那個緊緊卷好的氣球,「我跟蹤了你們,當我看到你們讓裝著石頭的袋子升空、又操縱它降落的時候,我心裡就很明白了。據我所知,金球是留在造訪帶里的唯——件重物了。」他咬了一口三明治,含著滿嘴的食物含糊不清地說,「我只是想不通你們打算怎麼把它鉤起來,它可能會很光滑。」

瑞德里克越過杯沿望著他,心想父子倆為什麼會有如此大的差別。他們倆幾乎沒有共同點,無論是相貌、聲音,還是靈魂。禿鷹的嗓音嘶啞,陰險,令人生厭,可是當他說起金球時,立刻變得激情澎湃,讓人無法忽視。當時他靠在桌子上,是這樣說的:「瑞德,現在只剩下我們倆了,而且兩人加起來才兩條腿,都長在你身上。除了你還能有誰?那也許是造訪帶里最值錢的東西,誰配得到它,是那些操縱機械的聰明人嗎?哈?是我找到它的,是我!有多少人在那裡趴下了?但被我找到了,我替自己留下了,我不會把它給任何人。但是你也看到了,我現在有心無力。沒別的人了,只剩你。我不知拉了多少年輕人進去,足有一所學校那麼多。你知道的,他們全是我的學生……但他們不行。他們要麼缺乏膽量,要麼缺少別的。好吧,你不相信我,沒關係。你只想要錢,給你錢。你願意分我多少就多少,我知道你不會虧待我的。或許我還能要回我的腿,我的腿,你懂嗎?造訪帶奪走了我的腿,也許它能把它們還給我。」

「什麼?」瑞德里克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問道。

「我說,你介不介意我抽支煙,舒哈特先生?」

「哦,不。儘管抽吧,我也要來一支。」他一口吞掉剩下的咖啡,掏出一支煙,一邊把它壓緊,一邊凝視著漸漸變薄的晨霧。神經病,他想,禿鷹腦子有問題,還想要回兩條腿,這個老雜種。

那場談話留下了一個後遺症,他也說不好究竟是什麼。並且隨著時間流逝,那種感覺並沒有漸漸淡去,相反卻越積越深。他不明白那感覺到底是什麼,但那感覺卻一直困擾著他,彷彿他從禿鷹那兒受到了什麼感染,不是討厭的疾病,而是恰恰相反……難道是他的勇氣?不,不是勇氣。那是什麼呢?好吧,他告訴自己,讓我們這樣來看:假設我沒有走到今天這一步,假設我剛剛收拾好行囊準備出發,這時我突然被逮捕了……

那樣算不算糟糕?當然。為什麼糟糕?因為我損失了錢?不對,跟錢沒關係。因為寶物會落到「嘶喉」和「骨頭」手裡?有這部分原因,這會讓人覺得不舒服。可是我幹嗎要介意?反正到最後也是落到他們手裡。

「噝——」亞瑟打了個寒戰,「冷死了。舒哈特先生,你現在能不能給我喝一口?」

瑞德里克默默地掏出酒壺。我沒有立刻同意,他心想,畢竟我拒絕了他二十次,到第二十一次才應承,實在沒法忍受了。我們之間的最後一次談話很簡潔,很有效率。「嗨,瑞德,我帶來了地圖。也許你願意看一眼,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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