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沙革村的讀墨人

一朵用塑料和皺紋紙紮成的白蓮花,

一顆明珠躺在花芯,

那是水燈節的第一個願望。

那年泰歷十二月的一天夜裡,一雙強有力的手將小夥子瓜仔推下了美萍河。頗為諷刺的是,瓜仔唯一的願望竟然就這麼實現了。他胡亂揮舞著手臂,攪得河水翻滾打旋。煙花的光芒映在他的眼白上,氣泡裹著沉悶的叫聲浮上水面,然後悄然破裂: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此刻,一對蜻蜓正在水上相擁飛行,它們唯一的願望是不要生育後代,好讓熱戀的舞蹈永遠跳下去。它們隱約聽到呼救聲,卻誤以為是清晨滴落的露水。這對蜻蜓躁動得連呼吸都亂了,恰在雄蜻蜓射精的瞬間,它們的身體分開了。從此習慣成自然,它們每次交配高潮都會重複這一行為,夙願竟然就此成真。

但這純屬巧合。故事的重點是,年輕的瓜仔厲聲呼救,河水湧入他的肺部,他心中拚命懇求著:不要就這樣死去。

要想充分理解眼前這場悲劇,我們必須先回到幾天前,看看坐落在這條河畔的雷沙革村。一天傍晚,離晚飯大約還有一小時的時候,大腹便便的除草師大胖衝進寺廟廣場。他那肥碩的屁股不僅給他帶來了「大胖」的名號,也讓他此刻累得氣喘吁吁。他在寺外停下腳步,靠著巨大的陽根石柱(此等俗物為佛門聖地所不容,因此立於寺廟外)緩了幾口氣,然後邊喘邊吼:「快來看啊,快來看啊!第一個願望來嘍!」

「看著點兒!」臭烘烘的燈罩匠人老龜提醒道,並沖著石柱點了點頭。雖然他的腦袋像龜殼,模樣也像烏龜,但是這個小名的真正來歷其實是他極為結實的體格。

大胖一時頭腦發熱,完全忘記了村裡對那個古老的生殖象徵早有規矩。負責給稻米脫殼的農婦頌猜是個不貞的女人,曾經背著丈夫在外面跟三個鄰居和鄰村一個店鋪老闆偷情。在那之前,有人看見她在石柱的祭台上撫摸自己的身體,不著寸縷,全身只綁著絲帶。事後她遭到了懲罰,被人按在水稻田裡,腰部以下完全浸沒,好讓莊稼吸走她過剩的生育力。自此,大家決定再也不許任何人接觸那帶有魔力的石柱,只允許過路人朝它點頭示意。後來,村民紛紛效仿,導致口交流行起來。(也有傳言說石柱其實根本沒有魔力,蕩婦頌猜只是有暴露癖而已。這當然是無稽之談。)

大胖閃電般一躍而起,趕緊躲開石柱(可惜已經晚了,第二年他的妻子將生下三胞胎)。他喊道:「大伙兒,都來河邊吧!第一個願望來嘍——我親眼看見啦!」

「這麼快?」說話的是端莊的捕蟹姑娘庫拉,她挎著籃子,剛從稻田裡回來。「我不信。這也太早了。」

受人尊敬的村長在屋裡聽見騷動,匆忙衝出門來,嚇得雞群四散奔逃。「怎麼了?」他大聲喊道,「都在吵什麼呢?」

「大胖說第一個願望到了,」庫拉皺著鼻子,看上去跟她的溫和性格完全不搭,「不過我可不信。」

「真的?」村長問道。

「真的,跟我這人一樣真。」大胖非常肯定。他倒確實是個大活人。

「好吧……那你把它收回來了嗎?」老龜把燈罩放在腳邊,跟著問道。

「當然沒有啊,」大胖回答,「我又不會游泳,我太沉了,根本浮不起來。大伙兒快來吧!都來河邊吧!」

在喧鬧聲中,百葉窗紛紛拉開,手機鈴聲此起彼伏,無數蕉葉羞答答地捲起,朝樹榦收攏。唯有好奇心,才能動員所有村民一起行動。他們來到河邊,果然都親眼看到了。寧靜的河面上有一抹亮光。一朵用塑料和皺紋紙紮成的白蓮花。一顆明珠躺在花芯。那是水燈節的第一個願望。

哲人般的灌溉專家緋紅,因出生時渾身是血而得名。他蹚過淺灘,開口問道:「那願望是祈福,是求愛,是遺願,還是痴心妄想?」

餐館老闆野羊說話總是冷冰冰的,他的小名則來自沒人記得是怎麼回事的某次離奇農牧事故。他舉起手中的石杵,指著水中的亮點說:「我們再不動手,它就要直接漂過去了。」

「得來個人把它撈上來!」村長命令道,並示意眾人不要喧嘩。大男人都在岸邊縮手縮腳,小孩子紛紛跑下水,卻被母親喚回來。抓青蛙的瘦子人稱「竹竿兒」,他脫掉衣服,一頭扎進黛色的水中。

「是什麼?第一個願望是什麼?」眾人終於等到竹竿兒浮出水面、游向小船,連忙高聲發問,「裡面寫字了嗎?」

竹竿兒一面踩著水,一面打開蓮花花瓣,拿出一張濕答答的紙條。「等等啊。我看不太清。字都花了。寫的是……」片刻激動人心的寂靜,連河水也在屏息期待,「『我的願望是,我家重病的水牛能好起來——來自桑帕寬鄉的老博文。』」

「水燈節開始啦!」村長在廣播里宣布。村裡的大小新聞通通都是這麼公布的。聽到他尖厲的嗓音,河岸上的人群歡呼起來。突然,奸詐的和尚老虎放聲吟唱起那首傳統的水燈之歌。沒唱幾句,村裡的老人便開始跟著拍手,小孩也開始相互潑水。與此同時,在上游數英里以外的清邁城內,人們將成千上萬個心愿放入河中。

十二月,滿月映,

放水燈喲放水燈。

河水漲,水盈盈,

放水燈喲放水燈。

水燈節來喜盈盈,

手拉手來點水燈,

放水燈,盼光明。

旁邊有一棵婀娜的娑羅雙樹,小夥子瓜仔坐在樹冠中,聽到了下面的喧嘩。他用棉繩在一根垂得嚇人的斷枝上繞來繞去,想把它吊起來。這棵樹在那年夏天遭到了雷劈。儘管瓜仔已經試過用支架、釘子、繩索固定它,也試過把它晃下來,但是那截可惡的死枝仍然連在樹上,每天中午前後,它都會隨著「咔嚓」一聲巨響,往下沉一截,離瓜仔父親的房子更近一點。每天,瓜仔都會帶著新的板子或者繩子爬上樹;每天,樹上自然產物與人造產物之間的比例都會稍微變化,支撐材料所佔的部分會增加一點。他的母親把小費藏在一口舊鍋子里,希望攢夠錢請個園藝師來解決後患。瓜仔倒不介意每天做這種苦活。因為他隱約覺得這彷彿是種神聖的儀式。鬱郁樹冠、蔥蔥綠葉令他想起潛意識中有關一隻挖空的西瓜的記憶,那正是他小名的由來;那西瓜是嬰兒瓜仔的搖籃,日日夜夜庇護著他。

「大伙兒都去河邊吧!」村長的聲音回蕩在田野上空,「願望正等著成真呢!噢,記得要在寺外頭的發財樹上釘足硬幣啊。我們會有更美好的明天的!」

瓜仔從樹上爬下來。他在小小的神龕門口停下,供上新鮮的橙子和香煙,然後向娑羅雙樹精祈禱,感謝它護佑他們,沒讓頭頂的死枝壓塌他們家。(瓜仔當然信奉佛祖、教義、輪迴什麼的,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能信奉精靈。話說回來,樹精可不是那樹枝放過他們的原因,因為那傢伙可能早就被雷擊嚇壞了,逃到別的樹里住了。真正的原因是,瓜仔自己有著非同一般的「業」)。

瓜仔來到河岸上,一眼瞅見自己的弟弟納塔蓬正在沙灘上無聊地挖洞。

「嘿,瓜仔哥。」納塔蓬打了個招呼。

「你不去看嗎?」瓜仔問道,「願望都來了。」

「算了,沒興趣。我餓著呢。我希望時間過快一點,好讓我吃上晚飯。」

「隨便你咯。」瓜仔聳聳肩。

瓜仔繼續向河邊走去。美萍河靜謐不再,水花四濺,水流翻騰,好不熱鬧。他一時興起,摘下一朵蝴蝶蘭。花萼抖動,人眼看不到的細小的花粉粒隨之飄起,恰好一陣風過,將它吹向上游。村子裡一陣騷動。給稻米脫殼的農人抬起頭。情侶突然默不作聲。而花粉呢?——剛好落在百無聊賴的小納塔蓬的鼻孔里。他一吸氣,便引發了一種少見的過敏症,令他立刻陷入夢鄉。一小時後,他被蟋蟀的叫聲喚醒,發現自己的願望竟然這麼快就被滿足了,又驚又喜,連忙跑回家填飽咕咕叫的肚子。

然而,這與蜻蜓的故事一樣,純屬巧合,不可強加因果。

這時,河面已滿是水燈。關於水燈節的由來,有一段悲喜交織的故事,雷沙革村的每個男孩都聽過無數次,瓜仔也不例外。因此他很清楚,他稱之為家鄉的這個小村子,有著無與倫比的意義。傳說在七百年前的素可泰王國,一位婆羅門祭司的女兒諾帕瑪小姐在河岸邊嬉戲,突然恆河女神(她碰巧選在同一個地方洗浴)現身,嚇得女孩跌入水中,不幸溺死。誰都知道,諾帕瑪死後,會用暗淡無光的雙眼讀出小小蓮花燈芯的願望,並讓它們成真。誰都知道,每年雷沙革村都會重演這一幕,藉此祭拜恆河女神,而正是雷沙革村的村民,用儀式實現了所有願望。

水燈節啊,水燈節!在泰國各地,人們都喝便宜的威士忌喝到爛醉,在月光下唱卡拉OK唱到嗓子疼,夜復一夜在煙花和燈籠的光芒中做愛。每個人。每個人都把水燈放入河水裡,都把天燈放飛到空中。每個人都許下願望。

此刻,清邁城內萬眾歡騰,而雷沙革村的村民工作得熱火朝天。犟脾氣的收割機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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