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椅和星光

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

比如月亮春天從峽灣的另一邊升起,

秋天從通往哈當厄爾高原山脈的山坡上升起。

比如四月里融化的雪在水槽中有規律地敲擊,預示著夏季的來臨。

在莫爾布附近的楊戴斯科森林中,有一塊沒有任何道路可達的荒地,那塊荒地上生長的灌木叢只有膝蓋那麼高。有條長椅就在那裡。沒有多少人知道那裡有一條長椅,更少有人知道它為什麼會在那裡。那長椅掩藏著一個秘密,那秘密要比挪威的極夜更加黑暗。它和莫爾布的靈魂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而我是少數幾個可以告訴你這個秘密的人之一。我們九年之前在那裡執行了一項任務,有機會瞥見了人性的陰暗,而這……難道這不會讓人類變得比傳說中的鬼怪更黑暗可怖嗎?

這循環將一直往複輪轉,並且將會再次達到峰值。

我們無法阻止它發生,並終將成為它的奴隸。

我們預見了它的發生,它無情地將我們捲入了故事當中。

是我們讓它發生的……那是那兩者造就的苦果。

我會再次看見這條長椅,也許就是在不久的將來,因為我家族的血液仍然粘在我的手上。雖然沒有人談論它,但我們都知道,它很快又會到來。我們都感受到了來自那森林裡的惡魔的吸引力,那是仲夏夜聚會的守護者。

我們都聽到了星光的召喚。

我叫亨德里克·安斯內斯·富亞蘭森,我從不相信童話。我很清楚它們並不存在。我的祖父教會了我如何從本質上辨清童話和現實,那就是,童話最終總會有一個美好的結局。它們意味著對現實的隱喻,但同時也形成了不可否認的矛盾,因為現實遠比人們所能容忍的要黑暗得多。人們在互相講述著童話時,甚至不需要過一過腦子。他們用虛假的鏡像欺騙著自己,告訴自己說,儘管要經受那些痛苦的考驗,但最終這故事都會老套地結束:「從此,他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這是虛假的希望;童話就是充滿隱喻的謊言。

你可以把我必須說給你聽的這個故事,把那些關於我的部分,當作一個童話。

我的上帝啊,當我回想這個故事的時候,我也開始懷疑,這是不是也是一個謊言,為了掩蓋我們所做的一切。

因為我的祖父說的沒錯:真相總是比它黑暗得多。

我的第一次經歷是在1961年的時候,當時只有一條公路通往莫爾布,人們更願意從艾菲約德乘坐一周一次的渡輪來這裡。那時我三歲,有人曾說,當你到了二三十歲的時候,你最早的記憶就只能追溯到你五六歲的時候,但是我仍然記得那晚發生的事,就好像是去年剛發生的一樣。那是我的教父緹和利特叔叔去世的那個夜晚。在那個年紀如果家裡有人離世,這記憶會縈繞著你的童年,甚至未來。因為直到現在,我仍會突然從夢魘中驚醒,看見我母親的雙眼就在我的眼前,灰白的、恐懼的雙眼。她靠向床板,彎腰擋住了我和艾瑞克,遮擋著身後的東西。我有時能聽到外面輕聲的抱怨,還有不間斷的門窗的敲擊聲。於是我就會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感受到一種難以言狀的渴望。我想要打開門看一看是誰在那裡,讓他們進來。我的母親把我壓到床上,然後用一根拉緊的皮帶把我和她綁在床墊上。

但她的身體並沒能擋住所有在我眼前出現的東西。我聽見了呼喊聲,然後看見了客廳里站著的人們,他們手裡拿著火把,臉上布滿了恐懼。然後有人尖叫起來。是索菲婭阿姨。我的母親突然轉過身來,透過她的身體,我看見我的父親抓住了索菲婭阿姨的腰。緹和利特叔叔站在門口……門開著。門外的鐘聲停了下來,然後傳來了更多的驚叫聲,但是一切都太晚了:緹和利特叔叔走進了夜色之中,就是這樣。第二天舉行了葬禮,每個人都穿著黑衣,陰沉而悲傷。再也沒有人見過他,除了我之外。

我每次都會在噩夢中再見到他,而我看見的是他站在門口,即將被吸進那夜幕中時,眼裡恐怖的神色。

緹和利特叔叔是存在於我童年時代的幽靈。

當然,我那時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是後來才知道的。如果人可以永遠不要長大,永遠不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那麼一切就會變得更容易承受,世界也可以變得更美好。那麼童話就會存在,並且不是對陰暗面的隱喻。

那晚的恐怖被掩蓋了起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把它埋在了意識深處,它被掩藏了十一年。生活還要繼續。我漸漸長大,而每次我滿身冷汗從噩夢中驚醒時,仍會又一次忘記這些場景,只記得做了一場關於緹和利特叔叔去世的噩夢,卻從來不記得做過關於這個夜晚的噩夢。

我擁有一個相對快樂的童年,沒有什麼特別的,就是一個來自挪威山區的男孩的平凡生活。可能很多人會覺得我們這裡隱蔽而神秘,就像春天下雨的天氣里,水面上漂浮的薄霧那樣。但是我們活得很好,我們的社區。莫爾布由五個大家族組成,一共有大約兩百個居民,這數字只會因為有人出生或者死亡而上下波動。莫爾布地處艾菲約德北部的邊緣地帶,儘管柏油路在1979年就延伸到了這裡,但是我們在很大程度上仍維持著自給自足的生活。我的祖父有一個小伐木場,這個伐木場後來由我父親繼承,而後遺留給了我和艾瑞克。村莊上方的山坡上放牧著老歐雷·勞伐雷德家的羊,天氣好的時候,你可以在峽灣看見索爾海姆斯漁業的漁船,而到了8月,就是我們收穫的時節。

不,我們的生活並不糟糕。雖然我小時候可能沒有卑爾根或者奧斯陸的小孩們擁有的那些機會,但是我也從沒覺得需要離開這裡,就像我的祖先一樣——已知最早的富亞蘭森家族的人可以追溯十六個世代之前,那是好幾個世紀前。不過,對啊,我們為什麼會想離開這裡呢?教會的牧師教導我們長大成人,然後……生活教導我們,哺育我們成長,然後讓我們成為它的一部分。我是大自然的孩子,我生活在自然的天堂。我愛這個峽灣,我愛這森林裡的薄霧,我愛楊戴斯科山上的瀑布和它後面的冰川。當我和艾瑞克自以為年紀足夠大的時候(有可能那時候我們其實還很小,但是父母沒有阻止我們,因為他們也曾是這樣的年紀),我們獨自在森林和苔原中穿行,只有我的狗佩萊陪著我們,然後我們發現了我們家園的所有秘密。從村莊上方的山頂看得見雄偉的哈當厄爾高原山脈,令人嘆為觀止。雖然森林裡沒有道路,我們卻仍知道回去的路。

就是在某一次那樣的旅程中,我第一次看見了那片灌木叢中的長椅。那是在六月里晴朗的一天,它靜靜地矗立在陽光之中,但是你卻著實能感覺到有什麼奇怪的地方。那時我十四歲左右,我的哥哥差不多是十七歲,我們都是跑步愛好者。根據太陽的位置來判斷,當時應該已經到了下午。這意味著我們已經走了一整天,離家很遠了……而為什麼在這片遠離人煙的荒地上會有這麼一條長椅呢?誰又會來這裡休息?

佩萊興奮地吠叫著跑向它,我們小跑著跟著它。長椅四周雜草叢生,到處都是覆盆子和一些別的灌木。我們走近了些,看見那座位是巨大的樹樁做的。彎曲的胡蘿蔔組成了扶手,粗糙的、鏤空的樹皮形成了靠背。在陰暗處的木頭上生長著巨大的蘑菇,座位和扶手上都覆蓋著一層美麗的青苔。我們笑著坐了下來,嬉笑打鬧著,在地上翻滾,佩萊也高興地吠叫著,不停地嗅我們。這長椅的出現很神秘,因為它一定是人為建造出來的,但看起來卻像是大自然的產物,是直接從地上長出來的;但對於我們來說,這就只是像童話一樣。

在那之後我的記憶缺失了一段。我們一定是因為走了太久而累得睡著了。我只記得我睜開了眼睛,看見自己躺在長椅上。我身下的苔蘚輕撫著我,無比柔軟而舒適。艾瑞克躺在佩萊旁邊的地上,頭枕著肩膀,靠著樹樁。他已經醒了,指著遠處。是他叫醒我的嗎?樹樁後面,在樹林邊緣的斜坡上站著三頭馴鹿。它們看著我們,我們也看著它們,我感覺我們之間進行了一種難以言狀的,幾乎是心靈感應一般的溝通。可能那只是一個夢吧——誰知道呢?馴鹿擁有漆黑的雙眼,我們周圍瀰漫的平和安詳的氣氛是如此強烈,所以我再一次昏睡了過去。

再度醒來時我又餓又冷,昏昏沉沉的,感覺我的手支撐著潮濕的苔蘚。但這觸感一點也不好,它又滑又黑,冷得刺骨。我吃驚地發現天空已經呈現出日落之後的紫色,我們周圍的森林也暗得只見一團漆黑。我不禁發出一聲輕呼,喚醒了佩萊,它驚異地抬起了頭。

我趕緊叫醒艾瑞克。我們責怪著彼此,也責怪著自己——老天啊,我們怎麼就睡了這麼久?我們爬了好幾公里的山,身處森林中央!很快我們意識到,我倆都記不清我們在這個長椅上休息了多長時間。這個念頭嚇壞了我們。還有更可怕的——當黑暗籠罩了四周,一切看起來都變得不同了。現在應該已經很晚了,因為在這個時節,傍晚沒幾個小時。過不了多久,天色就會完全暗下來。一想到回村莊的路要穿過茂密的森林,甚至可能我們根本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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