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地翻了個個兒

在這個不可能的世界裡,

你那不可能的請求,

是代表我愛你的最後一個不可能的象徵。

那天,天地翻了個個兒。

我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有些人懷疑是因為我們犯了錯,或者拜錯了神靈,或者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但其實沒什麼原因,世界就是翻了個個兒。

倖存下來的科學家們認為重力並沒有消失,而是倒轉過來了,就好比地球一瞬間失去了所有重量,繼而被某種龐大的物質包圍了。而那些不幸未被此神跡帶走的信徒則認為,生活的本質是奉獻與索取,奉獻了這麼多年,上帝終於向我們索取回去了。然而事實上,地球周圍並沒有什麼異常龐大的物質,被上帝索命也是一個難以令人信服的假設。

上午十點零五分,災難毫無徵兆地發生了。在那魔法般的瞬間,你可以看到我們所有人飄浮在客廳的半空中,身體倒懸著,還保持著前一刻的姿勢——喝咖啡的人在用顛倒的杯子喝咖啡,情侶互相拉扯著對方下墜的身體,老人家抓著自己滑落的假髮,小孩歡叫著,貓咪低吼著,我們的財物如同小行星般在我們周圍飄浮環繞——噢,這個凝固的瞬間實在太瘋狂了。緊接著傳來物體散落的嘩啦聲,混雜著人們的呻吟、哭號與尖叫——整個場面混亂不堪。我們墜落在天花板上,被自己擁有的一切壓得粉碎。顱骨破裂,脖頸折斷,嬰兒被高高彈起。大多數人要麼死在這一刻,要麼掛在石膏天花板的破洞上苟延殘喘。倖存者則一臉迷茫地壓在他們上面,試圖理解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麼。

屋外的人們就更慘了。天地翻轉的那一剎那,他們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飛離地球表面。很快,天空便滿是東倒西歪的人、飄動的衣物、掙扎的小狗、傾斜的車輛、嘩啦響的天花板、不停叫喚的牛以及打著捲兒的秋葉,葉子繽紛的色彩將天空點綴得格外燦爛。坐在門廊上的人們不斷翻滾著,最終摔落在搖搖欲墜的遮陽棚上,探出頭望向身下的萬丈深淵。拜翻轉的重力所賜,剛剛從地里鑽出鼻尖的鼴鼠被死死卡在地面,而躍出水面的鯨也別想回海里去了。地球母親如同厭倦了身上的負擔一般,將那些沒有牢牢紮根在她身上的東西全部甩掉——只是輕輕向上一推,它們就全部掉進了大氣層。飛機、衛星和空間站全部消失在太空中,甚至連月亮父親都被推開。我們看著它變得越來越小,直到抵達它那悲哀的繞日軌道。它甚至都沒來得及跟我們道別。

而我呢?

我當時只是靜靜地躺在沙發上,什麼都沒幹。我沒在看書也沒在看電視。即使世界末日來臨,我都不會注意到。

我只是盯著手機,等你打來電話。

對於我來說,這是兩天來的第二個世界末日。昨天,當你低垂著眼帘對我說「這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時,我的世界就崩塌了。這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個謊言,或者說,是你我變成路人後的第一個謊言,因為你已經不要我們在一起了。這份被我視作今生最美的感情已經變成你的累贅。不要我了,你已經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我的心碎了。鑽心的疼痛和無邊的震驚吞沒了我。我怎麼會想到,你竟能如此平靜地吐出這句話。要是放在從前,你絕不會忍心,甚至寧願死千百次也不會對我說出口。你是我一生的摯愛,我從未想過你竟會從我這裡將這份愛帶走。我努力假裝可以理解,假裝不去怪你,不再堅持,假裝我的傷痛不及你的傷痛。我甚至無法對你生氣,因為我太愛你。

我們站在走廊上,我哽咽著問:「你真的、真的確定嗎?」

「不……是的。」

「你說『不』了。」

「不,我確定。」

「那我們不能……」

「不能。」

「那我們就不能……」

「不能,托比,我很抱歉。」

那一刻安靜了。我聽得到自己顫抖的呼吸聲。你焦急地翻著手袋,尋找開前門的鑰匙。走廊還真是一個尷尬的地方,介於離開與留下之間。終於,我鼓起所有勇氣問道:「那我們就不再……」

你終於看向我,眼中還含著淚水,然後輕輕搖了搖頭。我強忍著眼淚,但它們還是奪眶而出。你強裝的平靜也終於崩塌。我們緊緊相擁,遲遲不願鬆開,就好像這是我做過最困難的事情一樣。接著你鬆開了手。

我含淚笑了。

你也一樣。

「米西米西……?」我支吾道。

「不米西。」你回了一句,轉身消失在樓道里。

你走後的半小時里,我決心佯裝成一個安然無恙、頗具身價、絕不認輸的人。我逼回淚水,開始洗碗。看著杯子上的唇印消失在肥皂泡里,恍惚中彷彿看到其他男人撫摸你的肌膚,親吻你的嘴唇,霸佔你的身體。這些場景填滿我腦子裡的每一條溝壑,激起無處發泄的懊悔。我狠狠擊碎碗碟,玻璃杯都被震到了餐盤底下。緊接著,我腦海里竟開始莫名其妙地玩味起一個可怕又誘人的主意:把一個玻璃杯砸碎在梳妝台上,再用碎片劃破手腕。不過那終究只是想想而已。臨近傍晚,我發現你已經將臉書狀態改為「單身」,要知道之前你磨蹭了好幾個禮拜才不情不願地將狀態改成「有伴」。想到這裡,我憤怒地將筆記本摔進冰冷的洗碗水裡。隨著夜幕降臨,你走後留下的空虛完全吞噬了我,而我只能孤身一人,孤身一人陷入無盡的悲傷里。

收到你的簡訊時,夜已經深了。我半夢半醒地躺在沙發上,那一瞬間,居然感到破碎的心臟猛地撞擊了一下胸膛。

「泡泡還在你那邊。我明天過去取。」

就只有這兩句而已。不是「你明天在家嗎」或者「也許我們可以再談談」,也不是「給我沏壺摩洛哥薄荷茶,好嗎」——這可是你最愛喝的茶。甚至連「你現在還好吧」都沒有。僅僅只是「我明天過去取」。這兩句話比任何東西都讓我絕望。

天,天,天!蘇菲!你對我來說是如此珍貴,珍貴得不可思議,珍貴得獨一無二,珍貴得難以言喻。你究竟為何要這樣對我?

災難發生時,可能是為了將自己與即將翻轉的世界隔絕起來,我隨手抓過一個靠墊壓在自己臉上。多虧此舉,我並沒有重重地摔在天花板上。而且有沙發靠墊擋著,我也沒有傷到骨頭。暈眩中,我從沙發底下爬出來,發現渾身上下居然連個擦傷都沒有。

重力翻轉後,隨著最初的混亂逐漸平息下來,我的第一個感受不是震驚,而是迷失方向。我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是掉在天花板上,也沒有發覺客廳已經顛倒過來。儘管外面的防空警報響個不停,但我很清楚這不是地震。一眼掃過客廳,房間里到處都是破碎的傢具、折斷的盆栽與隨之散落一地的泥土、四處懸掛的電線,以及我們破碎的合照。我還沒來得及考慮災難可能的性質,廢墟中的某個東西就讓我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魚缸已經碎了。

泡泡在玻璃碎片的水窪里掙扎,看上去驚慌失措。

就在這時,電話竟然響了。

我在一張地毯下找到了手機,突然鈴聲跟外面的防空警報同時停止了。我看了一眼屏幕,發現是你打來的,心臟頓時劇烈地跳起來。我立刻回撥給你,但已經沒有信號了。我一遍又一遍地撥著你的號碼,心想不管剛剛發生了什麼,你肯定活了下來並且還嘗試在網路癱瘓前聯繫了我。泡泡在另一邊拚命地跳著,為吸引我的注意做著最後一搏。它如同乾旱河床上的魚一般喘著粗氣,很快便一動不動地躺著,奄奄一息。

我還活著。

你也活著。

泡泡也還活著。

我迅速跳起來,在廢墟中四處尋找可以裝泡泡的容器。在如此緊急的情況下,我能找到最好的東西就是你喝剩一半的汽水瓶。我瘋狂地搖晃瓶子,讓瓶內剩餘的碳酸氣體揮發殆盡;接著又用指尖在玻璃碎片的水窪里沾了點水,輕柔地潤濕著泡泡橘紅色的小身板。在水的滋潤下,小傢伙開始焦躁地擺尾巴,催促我儘快把它弄到水裡。我嘗了一口汽水,發現已經完全沒有氣泡了。於是,我小心翼翼地將泡泡一點點塞進瓶口,直至聽到令人滿意的入水聲才安下心來。

小傢伙看起來跟檸檬汽水相處得還不錯。

我透過窗戶往外看時,世界突然搖晃起來。我住在一棟三層公寓的頂層。視線上方,公園另一邊的房子倒懸在地面上,還不時發出「吱呀」的響聲,顯然已經搖搖欲墜。屋頂瓦片簌簌地往下掉,樹也倒掛著,就像我家對面院子里的鞦韆、滑梯和繩子上的衣服一樣。我被這個場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將手裡的汽水瓶越攥越緊。瓶里的泡泡則若無其事地噘著小嘴透出水面呼吸。我在天花板上匍匐前行,穿過倒扣的沙發最終來到顛倒的窗戶邊上。窗外深不見底的大氣層讓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一時間我彷彿石化了,一動也不能動,甚至不敢哭,生怕這弱不禁風的天花板連眼淚的重量都承受不住。窗外那與自然法則完全相悖的景象如此不可思議,我竟然本能地想抓住窗框來防止自己掉「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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