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母渴慕

清水信太郎的心在流淚。

(為什麼死了?)(為什麼丟下我死了?)(太殘忍了。)(殘忍的媽咪。)(以後我該怎麼辦啊?)(為什麼死了?)

這意識里完全沒有任何邏輯,七瀨簡直無法想像這是一個二十七歲的已婚男性的意識。

信太郎的母親恆子去世已經整整兩天了,在他充盈著淚水的心中,翻來覆去地始終只有這幾句嗚咽。

(為什麼死了?)(以後我該怎麼辦啊?)(太殘忍了。)(自己一個人死,太殘忍了。)

信太郎用嬌慣的悲傷的淚水來縱容自己,讓自己沉浸在對亡母的追憶中。他一直被母親驕慣著,如今能夠驕慣他的只有對亡母的追憶了。

信太郎的腦海里只有被驕慣的記憶。這真是畢業於一流大學、在一流企業工作的二十七歲男性的意識嗎?七瀨甚至都開始懷疑自己的讀心能力了。

(這淚水要流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能哭完啊?)(這個人的身體全都是淚水做的嗎?)(眼球不會被淚水融化嗎?)幸江遠遠地看著在外人面前也止不住哭泣的丈夫,心中這樣想道。

七瀨很同情她。幸江與信太郎結婚三年來,一直都為恆子和信太郎那種異常的母子關係而煩惱。

(看來以後要被他哭哭啼啼地煩死了。)(不過,到底什麼時候能哭完啊?)想像著丈夫也許一輩子都走不出對母親的思念,幸江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這份心情,七瀨十二萬分理解。從病理上來說,關於信太郎的異常,七瀨比幸江知道得更清楚,所以她也很清楚幸江的恐懼絕不是杞人憂天。不過,七瀨同樣很清楚,現在唯一能讓信太郎「斷奶」的方法恐怕只剩母親之死這種極端療法了。當然,信太郎究竟能否實現精神上的自立,歸根到底還是要看他自己的意志。

遺體告別儀式開始了,送葬的人擠滿了客廳,一直排到隔壁的房間。七瀨也排到最後,低頭站到坐在走廊上讀經的僧人旁邊。

親戚朋友似乎都隱約知道信太郎對母親的強烈依戀。多數列席者都在尋找日後的談資,饒有興趣地觀察信太郎那明顯異常的哀嘆以及幸江對此的反應。

(幸江那副幸災樂禍的臉……)(肯定是放心了。)

(這麼大個男人,還這麼哭哭啼啼的。)

(淚光閃閃啊……)

(好像也顧不上丟不丟人了。)

(還是個孩子。)(已經二十七歲了,以後也該有點大人樣子了。)(一直都是孩子氣。)(幸江也很辛苦啊。)(清水家以後……)(替他撐起來。)

(幸江肯定覺得害臊吧。)(丈夫哭成那樣……)(哪怕是假哭也好啊。)

七瀨住進清水家是在兩個月前,恆子卧床不起的第十天左右。因為恆子不願意讓幸江照顧,幸江也不願意照顧恆子。

現在恆子死了,幸江確實有種卸下了一副重擔的心情。七瀨窺探幸江的內心,可以看到她對婆婆之死喜不自勝,而為了消除這種喜悅引發的罪惡感,她拚命回想恆子對自己的痛罵和各種惡劣行徑。

(辱罵……)(憎恨……)(越照顧她越被她恨。)(聲音大得連鄰居都能聽到。)(想殺了我嗎?)(渾蛋!)(大叫……)(不停大叫。)(罵我不是真心想照顧她。)(可是,她那麼仇恨我……)(那樣罵我……)(誰還能真心照顧她?)(做不到……)(做不到啊!)努力為自己辯護正是幸江的可愛和善良之處。

七瀨想到幸江忍受著信太郎和恆子的虐待,甚至對她感到欽佩。七瀨完全可以想像,如果換作是近來很注重自尊的年輕女性,恐怕結婚不到一年就要離婚了。為什麼這麼說呢?

因為七瀨具有特殊的能力,在病人開口之前就能知道病人的願望,原本應該是最為理想的看護人員。然而即使是這樣,在她接替幸江來照顧恆子之後,恆子嘴上也不饒人,在病床上對七瀨橫加挑剔、百般指責。

恆子總是能找到別人的不對之處,有時候連七瀨都忍不住吃驚,可想而知幸江有多害怕照顧恆子。七瀨這種能夠在病人還沒開口前就知道病人在想什麼的人,無論有多麼的無微不至,恆子都會躺在床上滿懷執念地反覆咀嚼,最終認定七瀨是暗藏禍心。由此可以推想幸江是如何被恆子折磨的。

隨著恆子病情惡化,信太郎開始顯示出一種瘋狂的狀態。他向公司請了假,不肯離開母親的枕邊。恆子去世前的整整六天,他都沒去上班。交給公司的請假單上,他彷彿理所當然般的寫了「母親生病」。無論上司如何訓斥、同事如何嘲笑,信太郎都認為那是最為天經地義的理由。

「科長說,要是媽咪過世了還情有可原,僅僅因為生病就請假,不能准假。」七瀨偷聽到信太郎在恆子枕邊得意洋洋地說。

「那小信你是怎麼說的?」

「我說,那你就算我曠工好了。結果科長說,你不來上班讓我很為難啊。」

「你有多重要,從你偶爾請個假的時候就能明白,」恆子開心地說,「為難才好呢。」

信太郎一直都管恆子叫媽咪,因為恆子喜歡聽。信太郎在恆子面前基本上不會去想工作的事。工作上的複雜事情恆子無法理解,如果信太郎一個人想得太久,恆子就會不高興。不過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情,他都會對恆子說。

從孩童時期開始,信太郎就一直這麼做。即使上大學、上班之後,一直到恆子死去為止,信太郎一直都把公司里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說給恆子聽。憤怒、傷心都告訴她,遇到困難的時候也找她商量。他從不自己一個人思考,或者說是在說給母親聽之前他不想思考,而總是將外面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叼」回來告訴母親。

(哎呀,那種事情不用擔心。)(你是天才,大家都嫉妒你。)(你太聰明了。)(引人反感也很正常。)(就像是宿命一樣。)(精英啊!)(嫉妒喲。)恆子總是安慰他,不斷加強他的自信。

對於信太郎來說,恆子是他自我的一部分,也是他的超我。然而現在,恆子死了。

(媽咪……)(你是壞媽媽。)(為什麼死了?)(為了讓我受苦而死的啊!)(因為你很清楚,媽咪不在了,我有多難過。)(你是故意為難我啊!)(太壞了……)

對於信太郎來說,恆子的死是對他的背叛,而且沒有一個人來安慰他說「不是那樣的」,所以他現在變得這麼歇斯底里。

僧侶念完經,信太郎的嗚咽又變響了一點,回蕩在送葬者們的耳邊。那哭泣聲大得彷彿能蓋過其他聲音,周圍人的抽泣聲都似乎聽不到了。

七瀨用讀心術逐一觀察,實際上,在送葬者的心中找不到任何悲傷沉痛的情緒,大多都在嘲笑信太郎的醜態。

葬儀公司的員工都快要笑出來了。(不是母子亂倫了吧?)(哭成這樣,肯定不簡單。)

他回想著朋友們之間常說的黑色笑話,表面上依舊保持著沉痛的神色,站起身來說:「請清水信太郎先生上香。」

信太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顫抖著身子蹭到牌位前。他那副狼狽樣,更讓送葬者們在意識中哄然大笑,只有幸江一個人羞臊得滿臉通紅。

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的信太郎一邊上香,一邊還在心中繼續毫無邏輯地嘟囔自己的怨恨。

(丟下我一個人呢。)(丟給討厭的傢伙們。)(讓我孤苦伶仃。)(自己逃跑了。)(已經變不成你想要的孩子了。)(因為,媽咪,是你不好。)(我啊……)(要變成壞孩子了。)(要變成壞孩子了……)

「不要和壞孩子來往,」信太郎小時候,恆子總是這麼對他說,「就算壞孩子說要和你一起玩,你也不能去。你裝作沒聽見。如果他們纏著你,媽咪會幫你把他們趕走的。」

(世界上全都是壞人。)(媽咪不是告訴我不要和他們來往嗎?)(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和他們說話啊!)(你再也不會幫我把他們趕走了。)

兩個男性親屬從兩邊抱住在牌位前哭得幾近崩潰的信太郎,把他拖回座位。

(我周圍全是壞人。)(我該怎麼辦?)(大家都欺負我。)(大家都笑我。)(媽咪,趕走他們呀!)(我不知道怎麼趕走他們……)

幸江慢慢地上了三炷香。照片上的恆子戴著無框眼鏡,顯得很年輕。她用嚴厲的表情俯視著幸江。幸江抬頭看那照片,心中充滿了對恆子的怨恨。(母親,被你騙了呀!)

當年恆子來到在市中心經營著一家大型男裝店的幸江父母面前,對他們說:「請務必將令愛嫁給我家信太郎。」

信太郎來買東西,剛好幸江在店裡幫忙,信太郎對她一見鍾情,回家後對恆子哭鬧說:「我要那個女生。」

在相親之前,他跟幸江一次話都沒說過。如果和幸江說話,並且幸江表現出討厭他的樣子,那麼極端膨脹的信太郎的自我肯定立刻就會收到嚴重創傷。信太郎對此也很清楚,所以他很害怕。他就像是平時想要某樣東西的時候一樣,跑去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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