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畫家

「竹村先生,是那個作畫的先生竹村天洲吧?他的家就在那個加油站往裡走一點。」

詢問竹村家地址的時候,商店街旁電器商店的老闆這樣說道。這讓七瀨不禁有點疑惑,因為她聽介紹人說竹村家的一家之主天洲在一家商務公任財務課長,是個普普通通的白領。

七瀨想,他大概是近來流行的那種「星期天畫家 」吧。不過,雖說竹村天洲這個名字聽上去頗有畫家之風,但就連鄰居們也認為他是畫家,這未免有些奇怪。

竹村家的土地很大,其中有一幢主屋,稍遠一點還有一幢,外面塗了鮮艷的油漆。來到門前窺探庭院深處,能看見緊挨在加油站背後還有一幢畫室風格的小洋樓,看上去十分不協調。名牌上只寫了「竹村天洲」幾個字,看來這果然是這一家主人的本名。

「啊,高木先生介紹的呀。啊,下人。你叫……啊,看到了,火田小姐。你是來幫忙的。嗯,我聽說了。啊,對。」

竹村家的主婦登志簡直就像不想讓七瀨開口說話似的,七瀨自我介紹的每一句話,她都會誇張地附和,而且邊連聲說著「下人」邊把七瀨領去客房。登志很瘦,看她臉上的表情就知道她的「自我」很強悍。

七瀨立刻就發現她的性格與她的容貌一模一樣。七瀨失望地嘆了口氣——在這戶人家又要被傷害了,而且隱隱感覺自己會更深地傷害某個人。

「以前啊,請過女傭的。說是以前呢,也就是我老公的父親還活著的時候,一直都想要個女傭啊下人啊什麼的。可是呢,有很多事情,你知道的吧。你看,最近的年輕女傭呀,下人呀越來越挑剔了。什麼要和家裡人待遇一樣啊,還有什麼要去裁縫學校上課啊,各種要求,這可是腳踩兩隻船哪。不過呢,高木先生介紹說,你沒有那樣的毛病。而且呀,我們家也要越來越忙了。」

登志正對著七瀨,用一種「能住到我們竹村家是你的運氣」的語氣不停地說。她先說一聲「女傭」,隨後又說一聲「下人」也是有意的。不用窺探她的內心就知道,登志顯然是要嚇唬七瀨。

(別指望和家人待遇一樣。)(女傭歸女傭。)(一定要擺正身份的尊卑。)(竹村家的規矩不能丟。)(我們是名門。)(世代之家。)(反正,這種事情就算解釋了,反正這個小女孩也不懂。)(最近的女孩子真是的。)

由於七瀨的表情沒什麼變化,登志更加焦躁。在她的想像中,對於七瀨所代表的「最近的女孩子」的反感度也愈發升高。(又不說話了。)(那是表示不滿嗎?)(要跟我擺臉色嗎?)(還是因為太笨了?)

「那個……」七瀨覺德如果自己繼續沉默會招來更大的誤解,於是開口提問,「剛才我在前面的電器商店打聽來您府上的路,店主說您先生是畫畫的。」

「啊……」登志這才注意到七瀨說話的方式有條有理,不像是十九歲的人。她略微有點慌亂,對七瀨的提問報以苦笑——那是複雜的苦笑。

登志一方面對於丈夫天洲作為星期天畫家多少有些名氣而感到驕傲,另一方面丈夫畫的畫並不像他父親竹村熱沙的那麼好,無法像他父親那樣以著名畫家的身份出人頭地,登志因此對丈夫頗為輕視。不僅如此,因為天洲一直都沒能擺脫業餘畫家的身份,無法滿足她的期待,她甚至可以說是憎恨丈夫。

「工作日他在公司上班,只在休息的日子畫畫。他父親是著名的日本畫畫家,可是他卻只會畫些莫名其妙的油畫,賣不出去,所以只好去上班嘍。」說到「只好去上班嘍」的時候,登志微微皺了皺眉,但是立刻又想到現在也必須強調「竹村家的名家地位依舊沒變」的事實,趕緊加了一句:「不過我老公還是挺有名氣的。去年還給報紙的連載小說畫過插圖呢。」當然,登志不會說那只是毫無名氣的地方小報。

單看登志的意識,七瀨弄不明白天洲是什麼樣的人物。雖然能在登志心中看到(藝術家氣質)(老好人)(不知變通)(滿腦子想的都是畫畫)(不諳世事)之類的詞,但顯然不能輕易相信。

「天洲」這個名字果然是本名。可以想像,那是他父親希望他繼承自己事業而給他起的名字。不過,怎麼看也不像是適合專畫抽象油畫的畫家的名字。

「家裡人很少,所以你應該蠻輕鬆的。家裡還有克己,住在外面那幢房子里,在那兒睡覺、和朋友打麻將。家人就這麼多,三個人,所以輕鬆吧。」(薪水太高了。)

剛剛才說過「要越來越忙了」,現在登志卻反覆強調家務事「很輕鬆」。這才是實情吧,七瀨想。登志不問天洲的意見就請了女傭,那是為了重拾「名家」的面子。她一定十分愛慕虛榮,而且討厭失敗。另外,當年身為「竹村大畫家家的兒媳婦」被百般奉承的記憶,歷經二十多年依然殘留在她心中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吧。

分配給七瀨的是一間昏暗的三平方米多的房間,之前似乎是堆雜物的地方。房間很小,僅僅鋪開床鋪就塞滿了。和以前住過的所有家庭相比,這裡的待遇是最糟糕的。看起來連桌子、檯燈都不會借給她。在登志還年輕的那個時代,女傭們一定對這樣的待遇甘之如飴吧。可是如果不是我而是其他的年輕女傭,說不定會氣得轉身就走吧,七瀨一邊整理行李一邊想。

既沒有來訪的客人,也沒有衣服要洗,所以這一天七瀨就在登志的指揮下準備晚飯。除此之外,基本上就沒什麼七瀨可做的家務了。

天洲從公司回到家,是在晚上六點多。

天洲身材中等,臉上總是浮現著淺笑般的表情,是個沉穩的男人。他比登志大十歲。令人十分驚訝的是,登志真的絲毫沒有跟他提及找女傭的事情。

他看到七瀨後呆立在餐廳入口處。

登志厲聲說:「怎麼了?不要站著,去坐啊。」(有本事你抱怨啊。)「這位是下人娜娜,從今天開始來幫忙做家務。」

「誒?」天洲不禁吃了一驚。

他肯定會提出異議的吧,七瀨預想。「有這個必要嗎?」「哪兒有請人幫忙的錢啊,太奢侈了吧!」或者「為什麼一句話都沒跟我提過」諸如此類的話,哪怕委婉一點,但他嘴裡總會說些什麼的吧。不管多老實的丈夫,作為一家之主,抱怨兩句總是應該的。然而天洲一句話都沒有說。登志並沒有狠狠瞪著他不讓他開口,倒是他反而用一種詫異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妻子,就像是看到了自己完全無法理解的東西一樣。

七瀨端坐在矮桌前窺探天洲的心理。她有點吃驚,那麼奇怪的意識運動,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在天洲的意識領域中映出的登志就像是被壓扁了似的,先是變成扁平狀,然後又變成只有四個角是尖銳的墨綠色長方形,上面沒有眼睛、鼻子、嘴巴。不過,每當登志說什麼的時候,那長方形長邊的尖角中的某一個就會微妙地顫動。可見那個圖形在天洲內部依然代表著登志。

天洲果然是抽象派畫家,在抽象化能力上可以說是專家水平。七瀨還是第一次窺探這樣的意識。不過,未必所有的抽象畫家的意識構造都和天洲的一樣。天洲的心中描繪出的那個圖形,不管經過多久都沒有恢複成登志的臉。不僅如此,隨著他坐到矮桌前開始吃飯,他眼中映出的各種物體全都化作了幾何圖形。比如飯碗是帶有白色粗邊框的深黃色梯形,放在長方形碟子里的魚則是塗滿了褐色的龜甲圖案。

他是在心不在焉的狀態下吃飯的。登志嘮嘮叨叨地在說為什麼要讓七瀨住進來的事情,而在他心中,這些詞句都沒有詞句的意義。登志的聲音只能給他整個意識領域的色彩帶來一點極其細微的變化而已。因此,不管七瀨如何觀察,在天洲的心中都看不到任何厭惡、憎恨之類的對登志的反感情緒。

「又發獃了。」(又犯毛病了。)「你有沒有在聽啊?」(裝出很超然的樣子。)(裝成藝術家。)(明明是個廢物。)焦躁的登志帶著憎恨,用力瞪著面無表情的丈夫。

然而天洲依舊默默吃飯。一眼看去,他的樣子就像是精神分裂症的無感癥狀,又像是對於外界變化毫無興趣的自閉症患者。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七瀨當然知道,登志也十分清楚,那是他有意識地將外界信息關在門外。

「哼,又裝作聽不到了。」(不高興的時候、不愛聽的話,立刻就裝聾子。)「不聽我說了呀。」恨恨地丟下這句,登志也放棄了,終於不再說話。

她不像七瀨那樣具有讀心能力,當然不知道在天洲心中展開了怎樣的圖像,所以她把天洲的沉默理解成敵意的表現也是理所當然的。為了保全自己避免捲入外界對於自己的反感,在視覺上將外界變成抽象圖形之類的做法,恐怕是登志之流無法想像的吧。這也是一項才能,七瀨十分讚歎。

恐怕天洲的自我一定非常纖細、容易受傷。他絕不是登志所以為的「裝成藝術家」。應該說,他是在拚命守護自己,不想失去自己作為藝術家的純粹吧。這也算是他學會的防禦手段吧,七瀨想。她很同情天洲,對於獨自在自己心中挖掘出此種才能的他產生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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