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

在踏上自動扶梯的那一秒鐘,我收到一條簡訊。

時間是晚上7點半,擁擠的家樂福。

異常奇怪的是,看完簡訊,我才發現,自己的前方居然空空如也。晚上7點半,最擁擠的時刻,從三樓到二樓緩緩運行的自動扶梯上,居然只有我一個人。

那時的我,既不是衣著襤褸、渾身臭味的乞丐,也不是左青龍右白虎、兩肋插著刀的黑社會,更不是被8個保鏢20個保安層層包裹的娛樂大腕兒,我不過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凡之人,在家樂福最擁擠的時刻,卻在本該人流涌動的地方,享受著奢侈的彷彿是最後審判來臨前的一種寧靜。

我看著對面二樓通向三樓的自動扶梯上幾十個表情各異的人,他們好奇、驚訝甚至有點嫉妒地看著我,彷彿我們正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之間來回;在到達二樓之前,我的身後始終沒有一個人踏上扶梯,這緩慢的傳送帶,正載著我獨自從命運的一個終點駛向另外一個起點。

於是我低下頭,再次看了一遍那條簡單的簡訊,上面寫著: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你可知道異手症這種怪病么?」法醫對正納悶的我說這話的時候,似乎他自己也不怎麼確定,「受到某種強烈刺激,比如氣體或者心理的刺激,可能就會誘發病狀,發病人的雙手會無法控制,掐住自己的喉嚨不是沒有可能……」

被害人被發現的時間是中午,報警的是被害人的少婦房東。

這個平頭男子扭曲地躺在床上,雙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嚨,雙眼驚恐地瞪著,眼球因為充血而紅腫,身上再沒有發現其他的被襲痕迹。死者死於窒息,犯罪現場除了床單凌亂,其他的東西幾乎完好無損,也就是說,這個身高1米85左右、體重接近180斤的壯漢,在被一雙大手死死地掐住之後,剩下的掙扎只是為了等待死亡,甚至沒有任何還手的機會!

我一手揉著肩膀,順道打量著整個房間,房門、窗戶都完好無損,樓下單元門口還有隻能用門卡才能開的防盜門,保安證實,在中午的那一大段時間裡,只有女房東一人要求他開過樓下的防盜門,因此假設有作案人,極有可能是被害者的熟人;但現場既沒有提取到有效的指紋、陌生的鞋印,也沒有作案人的頭髮等其他任何痕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看你一直揉肩膀,怎麼了?」阿澀走到我身邊,順嘴問了一句。

看著眼前這個冷若冰霜的死黨,我只是搖搖頭,「剛才上電梯的時候,被一個下電梯的送水工撞了一下,疼死了。」

「說不定就是這個送水工,他假裝送水,入室作案,你沒攔下他問問?」阿澀很嚴肅地說。

「不是吧?」我撓了撓頭。

「只是開個玩笑。」阿澀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依然冷若冰霜。

「還在為被女人甩了的事傷心?」我悄聲嘀咕了一句。

「你有沒有發現別的證據?」他急忙岔開話題。

「什麼都沒有,只有這個娘兒們。」我朝旁邊看了一眼。

那裡,一個穿著薄襯衫的少婦正不住地搖著頭,說肯定不是自己丈夫乾的,因為她偷情的行動保密得很好,不可能被發現。

這個少婦在這個周二的中午來到她自己的一處房產里,與租房子的男青年鬼混,在樓下按了門鈴沒有人開門,於是自己找保安開了門,他們約好的時間從來沒有改變過,她以為他在洗澡,結果卻發現那人已經挺在床上。

法醫並沒有在現場對那個男人的身體做什麼細緻的檢查,因為當發現那個男人還有一絲體溫時,就趕緊送到醫院。「這說明他被害的時間就在剛才,」法醫滿懷希望地說,「但願可以救活。」

不是過度使用藥物,沒有上吊或者割腕,沒有煤氣中毒……如果真的是自殺,這世界上恐怕還沒有人能活活將自己掐死吧?即使他堅定地選擇死亡。

我才不相信異手症這種在懸疑小說中已經爛俗的字眼,可如果是他殺,有誰能如此輕易地進入這裡,又將這個壯漢置於死地?除非他像我一樣,是個精通搏擊的警察。

每天晚上下班之後,我都要去隱藏在居民樓里的一個文身店。

在我的大腿上,有一個正在完成中的文身,一條巨大繁瑣的雙魚。由於新鮮的創口很容易感染,這個文身每次都不能進行太多,因為我是一個警察,被發現文身是要受行政處罰的,我只能偷偷文在大腿上。

在與文身的這個賤男人啰里啰唆地胡侃了半天之後,我閉上眼睛想一個女孩,一個從沒見過的女孩,我們在網上談著情說著愛,我曾以為她與其他女孩沒有什麼區別,可以約出來吃個飯玩個浪漫,花不了多少錢,然後在床上做一個了斷,但我花了很多力氣,卻從來沒有見過她。

我已經三十歲,還是個單身漢。

在之前漫長的歲月里,我是個孩子,是個學生,是個大學生,然後開始工作,從滿懷青春到理想破滅再到掙扎與現實,最後像大多數普通人一樣碌碌無為,不知所措。我愛上過很多女孩,並同她們中的幾個發生過一些故事,但與每個人的交錯都只是一次路過,有些停留的時間長些,有些擦肩而過,僅此而已。

我曾是個從警校畢業的好孩子,也曾經夢想做一個好刑警,但在每天路過死亡、觸摸死亡之後,我像你們一樣,開始時常漠視甚至幻想死亡,一個人的死也沒什麼了不起,親朋好友的哀號也沒什麼了不起,很多人死去,其實是罪有應得。

於是,三十歲的我依然是個普通的刑警,在血案的現場應付了事,在空閑的時候,從一個女人的床走向另外一個。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自我放逐,還是自我放棄。

文身的偶爾疼痛讓我輕輕換了一個姿勢。

我在想那個女孩,她究竟有怎樣的魔力,勾引我花了那麼多的時間。

你見過她嗎?她的網名叫接吻的雙魚。

第二個受害者發現於四天之後,他的好朋友說這個人連續兩天不接電話,沒去上班也沒有上網,感覺肯定出了什麼問題,趕忙過來看看,一下就發現這個死亡的現場。

一個短髮的瘦弱男子雙腿蜷跪在一個高1.5米左右的簡易衣櫃旁,身子在衣櫃的外部,頭在裡面。上身穿著睡衣,下身只有一條短褲,雙腿彎跪,雙手被皮帶纏繞,脖子上則繞著一根繩索,一頭連著衣櫃里的一根橫樑,一頭懸掛著身體。

屍體已經開始輕微地腐爛,發出難聞的氣味,嘴角與鼻子流出帶著血的泡沫,臉皮浮腫,初步鑒定,死亡時間在72小時以上。

「只是相當驚恐,」法醫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受害人到現在依然死死瞪著雙眼,面部表情異常慘烈;受害人的下巴一側上有明顯勒痕,從邏輯上分析,受害人很可能是先被拖到衣櫃這裡,然後脖子上被系了繩子,繩子再繞過衣櫃的橫樑,最後用力拖拽。」

你能想像嗎?

一個兇手站在那裡,雙臂的肌肉結實有力,他咬著牙使勁拖拽繩子,眼睜睜看著面前這個瘦弱男子的脖子被勒緊,被吊起,舌頭吐出來,雙眼翻白,全身抖動,兇手卻絲毫不鬆手。這不是在謀殺,他是在享受,享受整個死亡的快感!

我搖著頭,看向別處,門窗依然完好,鄰居沒有聽到爭吵或者打鬥,作案時間選擇在工作日的中午,居民樓中最有可能沒人的時候,如果真的有兇手,那個傢伙一定是大搖大擺地走進來的。

與第一個現場一樣,錢包在遙遠的皮包或者衣服口袋裡,鈔票、信用卡絲毫沒動,所有的衣櫃、抽屜也沒被翻過,不是為了錢,被害的又都是男性,應該不會是為了劫色,難道是仇殺?調查兩個受害者人際關係成了當務之急。

他們都是單身男性,都是一個人租房子居住,有大把的業餘時間,家裡都有電腦,都是標準的網蟲,還有什麼其他遺漏的共同點嗎?

對了,還有一點非常值得懷疑,兩個受害者都是沒有任何殘疾的男青年,儘管都不能算強壯型的,但面對死亡,為什麼會表現得如此脆弱?

最離奇的是,他們被發現時的表情,都是極度的恐慌,彷彿目睹了什麼讓人極度恐懼或者絕望的畫面。

他們究竟看見了什麼?

文身已經完成了三分之二,可我仍然沒有讓文身師把剩下的一次性完成,因為我忍受不了文身師無休止的嘮叨、盤問,更忍受不了一躺幾個小時的無聊。——有些人不能面對安靜,因為安靜會讓他們浮想聯翩。

我想念那個女孩,不是因為她叫接吻的雙魚,不是因為她的美麗,不是因為我們開始網戀,而是因為自從我們開始談情說愛之後,她始終在拒絕我。

沒有得到的東西才是最珍貴的,只有失去後才知道悲哀。

關於愛情,關於千百年來糾纏著我們的愛情,其實這兩句話足以將其中一切的糾葛、恩怨、情仇解釋清楚,誰都知道但是誰都做不到的事情,流傳下來,就成了真理。

我跟那個女孩相識於去年的夏天,簡直是機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