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

「嘿,寶貝,你沒事吧?」叫麥子的男人跪在軟塌塌的紅色舊沙發旁,眉頭緊緊地擰在一起,兩隻眼睛中閃爍著無比焦慮的光。

天色凝重的傍晚,屋子裡昏黃的檯燈下,一個瘦弱的小女孩蜷縮在沙發的一角,她將細嫩的右手放在麥子溫暖的大手裡,那隻小手的食指上,一道深深撕裂的血口子已近乾涸,濃稠的血液滴在地板上,抹在沙發上,也沾染在小女孩可愛的紅色碎花裙擺上。

「我們去醫院吧,好嗎?」麥子輕輕吹著那傷口,哀求道。

小女孩痛得不禁抖了一下,一聲不吭地搖搖頭。

「還疼嗎?」

小女孩強忍著,又搖了搖頭。

「告訴爸爸,究竟是怎麼弄成這樣的?」麥子異常害怕自己的語氣變成逼問的腔調,盡量輕柔而緩慢地吐出每一個字。

小女孩突然將小手縮回到胸前,緊張地盯著眼前這個面孔幾乎扭曲的男人,依然不肯張嘴說哪怕一個字。

「別怕,別怕,寶貝。」麥子將自己全部的緊張、焦慮、心痛與猜疑硬生生地咽下,咬著牙讓自己顯得若無其事一般,「告訴爸爸,不管怎樣,爸爸不會怪你,一點一點都不會,好不好?」

昏黃的燈光撫摸著小女孩圓潤光滑的臉蛋,她兩條可愛的小眉毛擠了一下,遲疑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別怕,寶貝,你最乖了,不用說話,指給爸爸看看就行……」麥子看著眼前這個無動於衷的小丫頭,幾乎要放棄自己的嘗試;他的腦海中此刻不停回蕩著一個女人的臉龐,一個異常清晰的痛苦掙扎著的女人臉龐!

時間停頓了幾秒後,小女孩那帶著血口子的手指突然微微向窗口一撇。麥子立刻抬起頭,雙眼頓時獃滯在那裡,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在他眼眸中熊熊燃燒——

窗口處,一隻棕綠色的雄性蜥蜴正躲在籠子的角落裡,背上的兩條綠色豎形條紋不住抖動著,它那冷酷的眼珠警惕地盯著這個世界;籠子的邊框上,掛著一小塊晶瑩透明的肉皮。

我叫麥子。

現在是凌晨3點,自從女兒睡著了之後,我一直在擦地。

沙發上、地板上的血點很容易清除,廚房裡、廁所里的味道卻很難對付,你聞聞這瓷磚上,有沒有一股女人的怨氣?不要用鼻子嗅,要用心去聞,它們困擾我很久了,只要這股女人的氣息不抹除掉,我就睡不著。

這是今天晚上擦的第幾遍廁所?我忘記了。突然抬起頭,看到鏡子中一張削瘦的男人的臉,他是誰?他真的是我?天哪。

日曆上記著,這已經是我連續第95天沒有在凌晨3點之前入睡。

「砰。」

客廳里突然傳來一聲響動,我趕緊把抹布放下,走了出去。

屋裡關著所有的燈,屋外明亮但陰冷的月光斜斜地鋪進屋裡,沙發上蜷縮著一個熟睡的小女孩,她是我的女兒,她叫薇薇。我很想撫摸她,可是我不敢,伸出的手指就那樣停在她的面前,顫抖著,顫抖著,想像著觸摸她的臉蛋是怎樣的感覺。我手腕上黑漆漆的傷疤在月光下好像一枚骷髏的印章,泛著瘮人的冷光,還好,薇薇現在看不到。

忘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無論她正睡得多麼香甜,只要我的手指一觸碰到她的皮膚,哪怕只有0.01秒的接觸,她都會突然驚醒;可只要我不碰她,無論身邊發出多大的聲響,她都可以安穩地睡下去,怎麼都醒不來。

為了可以觸摸她,我甚至天天厚著臉皮問工廠里愛美的小女孩借護手霜,你試試我的手指,雖然沒有多麼柔嫩,至少不像砂紙,可為什麼依然如此?

我很傷心,聽著她細微的喘息,為什麼我辛苦養大的女兒對我是如此的陌生與恐懼?難道我在她眼中只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惡魔?又或者,這就是血緣……

我不敢想下去了。

看著眼前這個乖巧的女孩,她額前的劉海兒有些長了,已經蓋住了一半眼睛,肉嘟嘟的兩腮依舊慘白,看不到一絲紅潤。她熟睡的樣子,總是讓我想起一個女人,儘管十分不情願,可我不得不承認,薇薇長得很像她,一點也不像我。

「砰!」

窗台上的鐵籠子突然發出一聲響動,是那隻該死的棕綠色蜥蜴!

我驚恐地看了一眼薇薇,生怕她被吵醒,還好,她依然睡得很香。我憤怒地站起身,手唰的一下伸出去又陡然縮回來,那個綠色畜生的脊背,此刻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種詭異的暗綠色,彷彿在嘲笑我的無能。

「薇薇……」

我再次軟弱地蹲下,雙手撫住臉龐,無比痛苦地看著她。

就在幾個小時前,當知道是那隻該死的蜥蜴咬破她手指的時候,我真想一把抓住那個該死的東西,雙手用力將它的脖子生生扭斷。不!不!不光要扭斷它的脖子,還要扭斷它的脊椎,扭斷它的腿腳,捏碎它的頭顱!

可是我不能。

薇薇突然痛哭著跪在我面前,求我饒了它,她流著眼淚不停地哭喊著:「爸爸,爸爸,是我錯了。嗚嗚嗚……它一天沒有喝水了,我怕它渴死,家裡的水都被我喝光了,水籠頭太高了我又夠不到,所以,我只有伸過手去,讓它喝我的血……嗚嗚嗚……爸爸,爸爸,我錯了,你打我吧……」

天哪,你能相信嗎,這居然是一個不到7歲的小女孩說出來的話?讓一隻蜥蜴喝自己的鮮血,薇薇,你到底是怎麼了?

想到這裡,一種無法遏制的絕望突然從心底里迸發出來,冰冷的血液嗖地侵佔了整個身軀,我立刻哆嗦成一團,怎麼都控制不住。

這個家裡有一股女人的怨氣,不管怎麼樣,我都要把它洗刷掉。

「嗨,小蜥蜴,你還好嗎?爸爸又去上班了,要很晚很晚才回來,又剩下你跟我了。」薇薇說著,拿著兩個藥片放在嘴裡,生生地咽了下去,「看到了嗎,爸爸讓我吃的葯已經吃了。你還口渴嗎?今天我會把水都留給你喝,我一點都不渴,別擔心,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叫薇薇的小女孩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望著模糊的玻璃窗外那片烏突突的天空。今天很陰沉,可能要下雨。

她眼睛盯著那隻綠色的蜥蜴,看著它在籠子里時而安靜,時而到處亂撞,發出砰砰的響聲。蜥蜴已經兩天沒怎麼吃東西了,她很擔心,但不知道怎麼辦,以前媽媽告訴她,不愛吃東西就是因為肚子里上火,就要多喝水,多吃蔬菜,所以,她現在很希望蜥蜴能多喝水。

「爸爸跟媽媽是好朋友,所以,媽媽口渴時可以喝爸爸的血,我跟你也是好朋友,為什麼你口渴的時候卻不能喝我的?我不明白,也不知道該怎麼問爸爸,他看起來非常不喜歡你,對么?」

薇薇說著,把小水碗朝蜥蜴的方向又戳了一下,蜥蜴受驚似的馬上一跳,把水碗打翻了,水「嘩」的一下傾倒出來,濕了窗檯,濕了牆壁,還流到紅色沙發上,浸濕了薇薇的碎花小裙子。

「小蜥蜴,你為什麼躲得那麼遠?你在害怕嗎?別怕,我會保護你的,我會求爸爸不要傷害你的。唉,要是有媽媽在就好了,爸爸一定會聽媽媽的話。」薇薇看看它,又看看到處的水花,「糟了,媽媽當初說過的,不管我們做什麼,在爸爸回來之前,都要把家裡收拾回原樣,不能讓爸爸看到。」

這個乖巧的女孩跑到廚房裡,到處尋找著可以擦水的東西,卻什麼都找不到,家裡沒有布,沒有繩子,所有的櫥柜上都有鎖。薇薇沒有辦法,她用自己稚嫩的小手抹著水花,妄圖把它們捧起來送到廚房的水池裡,可是手一抹,那水花就嘩地流到紅色沙發上,她只好趴在那裡,使勁地鼓著腮幫子吹,想要把水吹乾。

不一會兒,她就累了。她呼哧呼哧地靠在沙發上,看著那隻蜥蜴,天色越來越暗,蜥蜴籠子上給它取暖的白熾燈越發的刺眼。

「小蜥蜴,薇薇有點困了,可是睡不著。這個沙發一點都不好,我以前每天中午都要枕在媽媽的腿上睡午覺,很舒服很舒服,無論睡多久,媽媽都不會動一下,不會吵醒我。」薇薇歪著頭看看窗外,再看看籠子里的綠蜥蜴,牆上時鐘的秒針一步一步地緩慢挪動著,好像要很久才能跑一圈。

「小蜥蜴,有個悄悄話很想告訴你——我真的很想媽媽回來。以前不管怎麼樣,都有媽媽陪著我,陪著我哭,陪著我笑,把我抱在懷裡,那麼溫暖,一抱就是很久;可是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小蜥蜴啊,你有沒有在這個屋子裡聞到一股熟悉的氣息?我覺得媽媽就在我們的身邊,雖然我看不見、摸不到她,但我總感覺她正在撫摸我,親吻我,就像以前一樣。」

窗外的烏雲終於積攢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一滴雨水突然斜射在玻璃上,滑下一條筆直的水線,緊接著,豆大的雨點紛紛擊打在窗戶上。黑色的濃雲卻沒有一點散去的跡象,似乎想要把整個屋子吞噬。

薇薇突然站起身,跑到大鏡子面前,靜靜地待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著鏡子里那個小女孩發獃。

「小蜥蜴啊小蜥蜴,你還記得嗎,媽媽說,每當天黑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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