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肉巴士

市立醫院心臟外科501病房。

門「吱嘎」一聲打開,一個大肚子的孕婦提著保溫桶走了進來,窗邊靠左的病床上,一個中年男子抿了抿青紫色的嘴唇,表情凝重的臉始終朝向窗外,由於愈發嚴重的心力衰竭,他不得不始終半坐著,以減輕呼吸的痛苦;靠右的病床上,一個六七歲的男孩正在熟睡中,坐在病床邊的老太太懷裡,剛才咧著嘴笑得很開心的3歲左右的小男孩面色突然凝固了。

孕婦走到窗邊,把保溫桶放在窗台上,轉身看著那個小男孩,擠出一個很勉強的微笑,老太太急忙地對著小男孩說:「浩浩,快叫阿姨。浩浩,快叫阿姨!」

小男孩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個孕婦,一聲都沒有吭。

孕婦微微地探下身子,摸了一把小男孩的臉,輕聲地說:「小朋友,看看阿姨肚子里的小寶寶是個男孩還是女孩?」

小男孩的手突然攏到自己眼前,摸了一把什麼,渾身打了一個寒戰。

老太太送給孕婦一個尷尬的笑,又對小男孩說:「浩浩,快告訴阿姨,阿姨肚子里的小寶寶是個男孩還是女孩?」

叫浩浩的小男孩眼神異常慌亂,猶豫了好幾秒鐘,他突然叫了一聲:「哥哥……」

「什麼?」孕婦一愣。

「不對,不對,」老太太慈祥地笑了一下,「應該是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不是哥哥。」

「是哥哥,」浩浩往老太太的懷裡躲了一下,很膽怯地說,「阿姨的身上有一個哥哥……」

「什麼……」孕婦呆在那裡,腦子裡一片空白。

「胡說,胡說,浩浩不許胡說!」老太太氣急敗壞地拍了一下小男孩,趕緊轉向那個孕婦,「對不起啊,小孩子就知道胡說,對不起。」

「嗚嗚……」浩浩委屈地邊哭邊喊,「阿姨身上是個哥哥,一個大眼睛的哥哥!」

「胡說,胡說!」老太太趕緊捂住小男孩的嘴。

孕婦一下坐在中年男子的床邊,兩條眉毛擰到了一起,她彷彿忽然覺得自己的後背有些瘙癢,趕忙把手伸到後背使勁地撓了幾下。

「走開!嗚嗚嗚……走……開!」浩浩瘋了似的,在老太太的懷裡來回扭動著,好像要挖個洞鑽進老太太的身體。

老太太跟孕婦被浩浩一瞬間的表現嚇得呆住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砰!」

一聲門響,一個男醫生疾步走了進來,「這是心臟外科的病房,要保持安靜,不知道嗎?」

說話的工夫,他已經走到孕婦的身邊,雙手做了一個很誇張的抓取動作,接著變魔術一般從口袋裡抓出一塊糖,然後沖浩浩做了一個很應付的鬼臉,「嘿,小朋友,別哭了。」

浩浩完全傻了一樣,眼淚依然掛在兩個腮上,卻再也沒有發出一聲哭泣,他兩個黑眼珠一動不動地盯住這個醫生,一直看著他慢慢地走出病房,身體才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浩浩不哭,浩浩不哭。」老太太趕緊安慰道。

這時,浩浩突然喃喃地嘟噥道:「哥哥走了……」

聽說,3歲以下小孩子的眼睛能看到些我們看不到的東西,你相信嗎?

我叫林安,是市立醫院心臟外科的副主任醫師。

今天早上給501病房的小男孩檢查過身體之後,我感到後背很癢。

那個男孩叫浩一,今年6歲,患的是法洛四聯症,通俗地說,就是一種先天性的心臟畸形,因為嚴重的凝血障礙,沒法進行手術,只有先靠藥物糾正凝血障礙,再進行手術。

我還記得今天早上進入501病房的時候,光線並不是很好,浩一還在熟睡之中,他青紫色的臉上,有一種說不清的陰沉。

浩一的媽媽幫他解開病號服的扣子,輕輕把他叫醒。我把聽診器戴到耳朵上,慢慢地俯下身子,當手指無意間觸碰到他已經明顯發紺 的身體時,我突然覺得後背有一種被人狠狠抓撓的癢痛感。

我匆忙地用手捂了捂冰冷的聽診器,然後把已經溫乎的聽診器放在他的心臟周圍,但每接觸一下,他的身體依然要止不住地顫抖,我的後背同時掠過一次癢痛。

這究竟是為什麼,我不知道。

在馬虎地查過所有病房之後,我躲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里,值班護士告訴我,昨天皮膚科的崔醫生來找過我,沒找到,又去了幾間病房。我點頭應和著,心裡暗暗地糾結,後背上的那種癢痛感好像已經不存在了,又似乎一直在那裡,這究竟是怎麼了?

我虛弱地坐在椅子上,凝視著燈板上掛著的幾張X光片中最左邊的那一張,那是浩一的心臟「前後位心影」的X光片,上面一塊「靴狀」的陰影讓我著迷。

手機突然響起,我隨意看了一眼號碼,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五遍了,還是接了吧——

「你終於肯接我電話了?」一個女人的聲音上來就質問,她是我的未婚妻。

「剛才一直在忙。」我搪塞著。

「這個周末陪陪我好不好?」她帶著哭腔哀求著。

「周四有一個手術——」

我剛開口,就被她打斷:「我沒說周四,我說的是周末!」

「手術後可能很累了。」

「你是不是依然不肯原諒我?」她終於哭出了聲,「是不是?」

「不是。」我在撒謊。

「我想去醫院——」

「不,別來。」這次是我主動打斷她的話。

「我要去看病,不是看你。」她努力忍著哭聲。

「哦。」我很吝嗇地應答了一聲。

「你就不想問問我得了什麼病?」她的聲音變成了冷漠。

「是什麼……病?」我很勉強地擠出來幾個字。

「我的背後長了幾個紅點,不知道是什麼。」

「什麼……」聽到這裡,我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將頭深深垂下,兩個肩膀不停地抖動起來。

你有沒有這樣一種感覺?

你感到自己的面色越來越灰暗,精神越來越差,後背好像背負著什麼沉重的壓力,並且已經被壓得無法呼吸;你迫切地希望去深山裡,去大海邊,去草原,總之,迫切地希望逃離周圍一切壓抑的環境,趕緊到一個空曠的場所,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

可是你不能,你無法邁動步伐,無法選擇離開,而更可怕的是,你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能這樣,要振作,要發奮,要擺脫現在的狀態,但每次照鏡子時,你卻只能看見一副更加頹廢的皮囊。

因為某種東西一直糾纏著,不讓你擺脫,不讓你離開,你的後背上,一直有無數只手在拉扯著,於是,你只能停留在原地,在無法喘息的漩渦里,越陷越深。

黑夜在不知不覺間降臨,我躲在洗手間里,一遍又一遍用熱水沖刷自己的身體。

垃圾桶里,一張登著我大笑的照片的報紙被揉搓個稀爛;電視里,關於我的採訪又在重播;網路上,有人在不斷打探,找我做一個手術需要給多少紅包……

忘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變成了這個城市的名醫,你們看著我的笑,會不會覺得我很快樂?你們看著我的臉,會不會覺得我很神聖?你們看著我的房子、汽車、存摺里的存款、堂堂主任醫師的名號,會不會覺得我已經十全十美?你們懂個屁!

鏡子里,背後的幾個紅點,好像被放大鏡放大了一般,那麼鮮紅那麼刺眼,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崔醫生告訴我,這什麼都不是,隨便什麼人身上都有可能出現幾個。

我不相信。

你們不要以為我精神出了問題,我很確定,以前我身上沒有,它們是突然長出來的!

我本來有十足的證據,可以給你們看一張照片,一張我前妻的照片,她赤裸著上身,趴在床上,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她的後背上有那麼幾個紅點,就跟我身上的一樣。

可惜那張照片沒了,被我現在的未婚妻燒掉了,這個下賤的女人多管閑事,燒掉了我前妻所有的一切。這就是報應,現在她後背上也有了紅點,她以前可是個模特,呵呵,整天穿著各種裸背裝到處招搖,那曾是多麼潔白無瑕的脊背啊,現在竟被我傳染了。

這紅點到底是什麼該死的東西,居然在我身邊每個人的身上蔓延!

我一次一次地照著鏡子,從各個角度試圖自拍,看這些紅點是不是長大了,是不是變了顏色,不過奇怪的是,它們為什麼現在一點感覺都沒有?為什麼每次碰到浩一,它們就會癢痛?

手機又一次不合時宜地響起,還好,這次只是崔醫生。

「喂,聽說你昨天去我的辦公室了,找我有事?」我問他。

「沒什麼事,只是打算給你送化驗單,跟一點外用膏藥。」他的聲音很平靜。

「那你怎麼還去我主管的病房了?」我納悶地問。

「有個孩子亂叫,我去制止一下,沒別的。」崔醫生冷靜得像一把手術刀。

「哦,那就好。」我舒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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