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感受的時刻 4

洗完澡,換上衣服後,科士尼格邀請作家一同去散步。兩個女人鑽進了裡屋,聽不見聲息。「我們晚上從米拉波橋過來時,塞納河很安靜。」作家說,「波平如鏡。」——「我今天看水看膩了。」科士尼格說,「還是沿著鐵軌往帕西走吧。我想出去,只想去外面走走。其他什麼都不想做。」

他們默默地沿著林蔭道往前走。幾乎所有高樓的窗口都已熄燈,很多外出度假人家的百葉窗都低垂著;惟有一些頂層小天窗里還閃著光。大街很寬闊,加上鐵道的窪地,他們腳步聲的迴音從另一邊傳了回來。他們沒有碰到一個人。路邊有一輛車,一對男女坐在黑暗中,直直盯著前方。夜空中有一些明亮的雲朵,被城市的黃色燈火染了色,透過雲能看到黑幕中的星辰。微風吹拂,只有樹梢的葉子在瑟瑟顫動。在樹後燈火的映襯下,樹枝彷彿一種牢固的黑色枝形裝飾,四周裝飾著葉形飾品,那葉形彷彿從內部散出光來,靜靜地戲耍著光和影。只有細心地聽,才能辨出葉片抖動的聲音:不是沙沙聲,而是一種寧靜的、幾乎令人害怕的沸騰聲。有時,某一片綠叢中的枯葉會發出尤其響亮的聲音。在科士尼格的餘光里,那些不是緩緩舞動的樹葉,而是一群突然探頭又縮回去的動物。一隻黑色甲蟲從一棵樹上重重地摔到地上。人行道上到處是新撒的狗尿……雖然並沒有特意觀察,但科士尼格發現自己沒有錯過任何一個景象。他停住腳步,感受著風像一絲涼氣拂過自己的太陽穴。

他們經過聖母升天街時,科士尼格又想到了和平咖啡館那個約好明晚見面的女人。他在路邊一個長椅上坐下來,望著幽長昏黑的聖母升天街,名字令它含著一種純真的希望意味。他不願意看到任何徵兆,但現在他還是身不由己地體驗了一個。他需要這個徵兆嗎?

作家在他身邊坐下來,伸展開四肢,差點把他擠下去。過了一會兒,他說:「我突然想再看一遍希區柯克的《迷魂記》,西班牙尖塔和後面蒙著紗幕般的藍天,現在就想看!有人出文集時問我如何看待祈禱,現在大家好像又開始祈禱了。你祈禱過嗎?」科士尼格想回答,卻只是呼了一口氣。接下來,他突然很滿意自己沒有說話。我是自由的,他想:我不用再說話了。終於能沉默不語了,他幾乎心滿意足,驚訝地笑了。

他們繼續走,從帕西往上走到火車站,科士尼格很想消失在黑色的布洛涅森林裡。但現在他不想再跑了。鐵軌溝里的藍色信號燈會毫無意義地閃耀一整夜……他們走進了惟一一家還在營業的咖啡館,在架在桌上的椅子的簇擁下喝白蘭地,作家談起前不久遇到的一個彈吉他的樂手,他很驚訝那人從來不走調。「那人肯定對世界無欲無求。」作家叼起一支煙,卻把煙折斷了。帕西門邊寂靜的街道上忽然響起了一隻狗的吠聲,另一隻狗呼應了一聲,聲音彷彿來自奧特伊門下面,彷彿鄉下深夜裡的狗。無數黑乎乎的房子中,有一間的廁燈亮起來,很快又滅了。雖然已過午夜,百葉窗還是被拉了下來。這些民宅現在看起來簡直像不可攻破的壁壘!遠方的環城大道上仍有車流聲,卻沒有一輛往這個方向來。那個竄過街道的白腳小動物是一隻老鼠嗎?人行道上的碎石閃著光,像地鐵的台階……這一刻,科士尼格惟一的感覺就是疲倦。

回家的路上,疲倦變成了恐懼,恐懼則令他肆無忌憚。他走得飛快,終於把胖胖的作家甩在了身後。在恐懼中,他甚至忘了去注意各種徵兆。通往鐵軌窪地的人行道沒有鋪石子,路上那些光禿禿的樹根單獨看起來很猙獰。他驚慌失措地回到家時,發現兩個女人正交頭接耳地坐在房前的台階上低聲交談著,絲毫不理睬他,兩人構成了一道充滿敵意的防線,敞開的門內飄出了吉他曲聲。

他從她們身邊走過時,兩人並沒有讓開身體。他經過時碰到了她們,兩人惟一的反應是提高了話音。他恨不得她們死去。

他在堆著臟碗盤的飯廳里坐下。無數念頭糾結在一起,每個都是完整的句子,卻都無法說出口。他根本無法再鼓起說話的力氣,卻又厭惡上床睡覺的念頭。他像一個病人,既不能站也不能躺,只能一動不動地彎腰坐著。閉上眼睛,什麼都不要看——這樣他還得為整個身體動用眼帘。他得聽聽門外台階上的女人們怎麼說他,兩人提及他時儼然已在用第三人稱——「像格里高爾那樣的男人們」,好像他已經算不上數了。期間有幾個人從公寓一層的窗外走過,在寂靜的夜裡用西班牙語交談,他有了短短一瞬的渴望和舒緩。作家呼哧喘著氣走進來,坐在他對面的地上。太可笑了!他不用抬頭就能感覺到他的動靜。有這個無所不知的作家在一旁,他覺得自己身體所有毛孔里彷彿都有毛蟲在爬動,感到一陣奇癢,尤其是四肢和鼻孔。他抓著身體。耳道里有一塊干耳屎鬆動了,掉到了什麼地方……我想看無辜的東西,他想,看一個我毫無了解的人,不知道他未來的人。他聽見作家嘴裡發出響亮的咂舌聲,彷彿要講話的舌頭即將和上顎脫節——果然他聽見作家開始清嗓子了。什麼都別說!「如果一切只是玩笑的話,」作家說,「你這種態度也說得過去——但事情嚴峻了,你總得開口說話才行。」科士尼格對他齜了齜牙,作家想走,卻無法從地上站起來。他滾來滾去,最後只好把女人們叫進來幫忙,她們把他拉起來,和他一起走了出來,在科士尼格面前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笑。到了外面,幾人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話。

科士尼格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直到他聽見客人們坐在一輛轟鳴聲震耳欲聾的柴油發動機計程車離開了這個坐在一起的聚會,聽見斯蒂芬妮關上屋裡各處的燈,走進衛生間里。他坐在黑暗中,聽著她刷牙的聲音,聽著她穿過長長的迴廊走進自己房間,聽著她開門、關門。他聽著一個接一個的動靜,聽著事情的運行。在這一天,他無法錯過或忽視任何一個環節。

過了很久,他突然站了起來,卻沒有意識到自己怎麼站起來了,並且已經向她走去。房間里黑洞洞的。她呼吸著,就像在夢鄉里一樣。他冷漠地站著不動,感到一陣困意襲來。這時,她以緩慢清醒的口氣說道:「你知道,格里高爾,我愛你……」話音如此平靜,科士尼格非常驚訝。他打開燈,坐在她旁邊。她的臉色無比嚴峻,以至於他都覺得不好意思去看房間里她那亂七八糟的物品。看著這個臉色時,她在他眼中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他們面面相覷。他忽然想把她的頭扳到自己下巴底下。她開始抽噎起來。他發覺她胳膊上出現了雞皮疙瘩。「你傷心嗎?」他問。「是的,」她說,「可是這事你是無法改變的。」他俯下身撫摸著她,自己也顫抖不已,心裡一片空白。她的身上多麼冰冷啊!他激動起來,爬到她身上。她一腳把他從床上蹬下去,他滾到地上。然後,他幾乎心滿意足地溜出了房間。

現在一切真的成了個笑話!他弓著背,乜斜著眼走進父母卧房,不懷好意把褲子亂扔在椅子上,然後坐在床上讀那三本餐飲指南,手上拿著一支圓珠筆,不時在那些星級、花冠、廚師帽上面畫個圈。一個如此偏遠的小角落也不會被人遺忘,因為那裡有一家被推薦的餐館!他有這麼多逃難所!他想回憶過去的這一天,發現已經忘了大半。他為自己還活著而感到驕傲。他的頭垂到了一邊,於是他立刻關了燈。頭一碰到枕頭,他就睡著了。

片刻之後,他從夢中醒來,以為自己在一個險峻的懸崖上,他夢見有人想殺他。之所以醒來,是因為他在最後的時刻陡然想起,自己才是兇手。他是被害者,同時又是從屋外的濃霧中闖進來的兇手。醒來也沒有改觀局面——只是他的驚恐沒有了對象和圖像。他醒來時身體攤得很開,雙手平放在身上,一隻腳的腳跟壓在另一隻的腳背上,牙齒咬得緊緊的,雙眼猛地炸開,像驟然蘇醒的吸血鬼一樣。他躺著,既無語又無力,身上發出恐懼死亡的惡臭。什麼也不會改變。既不能逃難,也不能得到拯救。連保護心臟的肋骨都沒有,跳動的心臟之外似乎只剩下一層皮膚。

屋裡瀰漫著化不開的黑暗。他在各種念頭中呻吟著,因為仇恨、厭惡、憤怒——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從前他以為,在陌生的國家裡,陌生的語言中,那種貫穿人生的恐慌瞬間應該具有另一種意義,最少不會如此不可救藥,最重要的是,這種異國語言並沒有滲透進他的身體,他在法國的生活遠不像在奧地利那樣真切實在,因此他在法國不會像在自己出生成長的國家那樣,毫無抵抗地任由那種恐慌瞬間來擺布……這些想法似乎鬆動了他的身體,他一拳打到床上,就像一個孩子捶打自己撞到的東西一樣。

後來他很不愉快地想起來,關燈前看見床頭柜上有一些水杯留下的干環印。明天早上,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掉那些痕迹。他還想起飯廳里的臟碗碟。一切都混亂得不可救藥,彷彿已經徹底腐爛。冰箱里還有一盒打開的玉米罐頭,裡面剩下的玉米馬上就要壞了,也沒有人把它們倒進碗里。唱片也沒有放回套子里……還有洗手間里梳子上的頭髮!在這樣的環境里,除非是瘋子才會想像自己的未來。

他想接著睡。睡覺時或許會有新的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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