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感受的時刻 3

愛麗舍宮所在的綠地大道雖然從中橫貫巴黎城,走在路上卻看不到一家商鋪,也不見居民公寓的窗口,只有栗子樹和高高的公園圍牆。只有在通往聖奧諾雷街的入口處有一家帶報攤的餐廳。作為通往高速路的併線公路,這條大街的長度和寬度都很有限,但路面筆直且一覽無遺。很少有車停在路邊,連人行道上都沒有,因為路上設著密密的混凝土路障。大街上也不見人影,只有警察在圍牆前走來走去,手背在身後。科士尼格拐到這條路上時,不由自主地去摸自己的護照,彷彿沒有身份證明就不能上這條街……街口的崗亭里站著一個警察,正在用手指轉動一個掛在長繩上的哨子。科士尼格突然想打噴嚏,真不巧。這應該是一種沒有什麼危險的證明,對不對?但他覺得,自己今天的面孔很難讓人忘記。每一個試圖讓自己顯得自然的嘗試,只能更讓他惹人注意。他看見警察的脖子有一個蚊子叮的小包,這時夢裡的一個場景又浮現出來:他的上身布滿了蚊子叮咬的痕迹。他想起來,夢裡的自己是赤裸裸的,他經常做這樣的夢——但這個夢和以往不同,他的赤裸是自願的。他第一次很想展示自己的赤裸,不是對一個人,而是展示給整個社會;他不是從他們身邊走過,而是站在所有人面前。

排水渠中積滿了栗子樹的枯葉!他一字一句地想,彷彿這種字斟句酌的思考能保護他。面前又走來了兩個警察,腰間的白色皮帶後掛著皮手套,褲腳扎在高高的系帶皮靴里。在他看來,相伴通行讓他們顯得很放鬆,兩人連成了一個整體。他只是一個第三者。可是即便他身邊還有一個人,甚至是很多人,迎面走來的人還是會立刻揪出他:就是他!——他嫉妒這兩個警察的面孔。他們的自信在他眼中顯得多麼美妙;他們不需要掩藏秘密,多麼美妙;他們的外表多麼流暢。在危急情況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會清楚自己每一步該做什麼。他們已久經世道,不會有預料之外的遭遇,因為他們早早就為一切都制定了次序。試過所有的可能性,能夠防備一切不測。他覺得他們像來自大急流城的美國人一樣,是先驅者——這些人註定會永垂不朽。

我也需要一種次序,科士尼格想。要次序的話,他首先得建立一種體系。可是他已經沒有體系。可是他要次序做什麼?為了掩蓋他沒有體系的事實。我只會想到那些用不著的東西,他想。

他又從一個警察身邊經過,這次是一個人。雖然是獨自行動,那人也顯得很和諧。或許是制服的原因,科士尼格想。後來他又遇見一個便裝男人,那人的面孔也很悅目。和他相比起來,所有人都很像人類。風吹翻了一個禁止停車的牌子,他又感到了那種死亡徵兆。本來已走過去了,但他還是折回來,重新把路牌豎起來,彷彿這麼做能取消某種效力。接下來,他透過圍牆的一處豁口,看見一條碎石路上立著一排空蕩蕩的崗亭。他再次轉身回來,仔細打量那些崗亭的細節——兩邊的瞭望口,後牆上的小暖氣片——這樣它們才會乖乖充當人類的用品。他甚至數了數暖氣片的數目:剛好六片,這有什麼意義嗎?下一個徵兆是街口的餐廳:如果是餐飲指南里提過的地方,就不會有什麼事,他想。如果不是的話——果然三本手冊里都沒有提到這家!一輛警車開過來,開著警燈和警笛,拐進了另一條街。他走過一家報攤,攤主擔心下雨,正用塑料布蓋住報紙,至少在這個人眼中,他此時應該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這一刻他們擁有了某種共同點。有一捆報紙上竟然斜斜立著一個半空的酒瓶!他想一直走進空間的深處,手上轉著一根手杖,就像……

借來的生存感。這一天,生物體不斷排斥這種感覺。生物體只想在排斥中證明自己:如果關閉了這種人為的情感,他就連自身都感覺不到了。它不過是一種空洞感,和整個世界相逆,負重累累,像屍體一樣沉重。排斥是一種厭惡感,對呼入的一切陌生物的厭惡:經過全世界認證的體驗形式只是一個拙劣的騙局!當然,他也可以隨便在這個城市的某處看一部亨弗萊·鮑嘉 的電影。現在是夏天,正是上映老電影的季節,這周正在放《蓋世梟雄》。但他也知道,看完電影后,他在下樓梯時或許還會想著鮑嘉和他那令人心跳的濕漉漉的嘴唇,但在街道上走幾步後,他又會失去這個同伴,一無所有,然後他又會問自己,他為什麼還要往前走,往哪裡走?他不想愚弄自己:對他而言,老電影的時代已經過去;沒有任何以金錢輕鬆獲得的產品能滿足他的新狀態,也沒有任何產品研究小組和體系能研製出滿足他需要的產品。他需要什麼?他追求什麼?他追求虛無,他答道:我追求虛無。這樣想時,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了一種權利,並且要維護這一權利,向所有人。他幹嗎還要偽裝自己?難道他會危害公眾嗎?直到這一刻為止,他今天只有做某事的慾望,卻都沒有真正去做,除了和那個女孩(但他已想不起任何細節了)。他有大吼的慾望,赤身裸體的慾望,齜牙咧嘴的慾望。懦夫,他想。但他同時又害怕起來,怕自己會在下一刻泄露秘密。

一個軍人肩扛刺刀,站在愛麗舍宮入口處的崗亭里,他發覺自己很想仔細看那個軍人。我現在就這麼做!他想。他仔細觀察刺刀的刀鋒前後搖擺的樣子;那軍人突然盯了他一眼,他立刻移開目光看錶。秒針走得多麼歡快!時間的流逝幾乎令人欣慰。科士尼格又開始裝模作樣:環顧左右,彷彿……沒有可以打招呼的熟人,這樣別人就不會以為有人在等他。那邊的清潔工應該可以隨便打量吧?可是在這個地方,似乎連清潔工都在裝模作樣地工作,如果有人盯著他看,肯定不會是沒有危險的路人。

他更想和其他人一起進門。難道他是最後一個到的,沒有其他人了嗎?幾點了?(他之前瞥了一眼表,彷彿瞥上一眼就會知道時間似的!)他來對地方了吧?不管怎樣,法國電視台的採訪車停在院子里。科士尼格出示了證件,門衛招招手讓他進去。愛麗舍宮上有一扇角窗晃蕩不停;另一個窗口前走過一個自助餐女侍者,頭戴白色軟帽;一輛黑色雪鐵龍大巴停在一個側門前,司機望著陰沉沉的天空,收起了天線;有人騎著摩托車從後面公園圍牆的小門中離開了:這些景象讓他覺得這棟樓很親切,不拒絕觀看。一個官員對他進行身體搜查,另一人檢查他的公文包。他透過舉起的雙手,看那人小心翼翼地蓋上他的文件包,心想:終於有一件不需要我參與的事了——我只須在一旁觀看。自由的一秒!他想對某人或某事表達感激……搜身的人用雙手拍著他的肩膀,在這一刻,他驚訝地發現,這種令人不快的接觸竟像是一種鼓勵,又一個自由的一秒,那官員摸索著他的胸袋,這一天他體會到的長久而醜陋的痛苦突然化成了一絲甜蜜的、充滿憐憫的憂傷。不要很快就忘了這一刻,科士尼格想。今天晚上六點,我把這種冷冰冰的搜查體會成了一種溫情!

他顫抖了。同時,他的表情由於恐懼的自我抑制而變得非常空洞。一個法西斯分子空洞而浮誇的嚴肅,他心想。那官員驚異地盯著他看,科士尼格愚蠢的表情逗得他短促地笑了出來,另一個官員也笑了。

科士尼格之前無法想像人在這個地方奔跑的樣子——但他竟跑了起來,穿過那種滿盆栽樹的庭院跑向入口。沒有哨聲,也沒有人吆喝他停步。一群穿著黑西裝的人迎面而來,他立刻放緩腳步走起來。他想起來,自己小時候,如果跑步時有人從對面走來,他立刻會停下來一步一步地走,直到那群人過去後才敢繼續跑。現在,那群人已經走過去了——為什麼他不繼續跑呢?——他回憶起了無數情景,無數地點,他在人群前停住腳——無數不同的人——他回憶起,自己那時只能一步一步走。——他還驚訝地發現:之前,整個周邊環境彷彿正在逃離他——他什麼都看不見!——而跑了幾步之後,這片空間又充滿關愛地環繞了他。之前他彷彿是從一切的背面經過,而現在他卻看到了一些向他敞開的細節。——他又跑起來,注意到了碎石路上剛澆過水的盆栽樹下閃亮的小水窪,同時感到一股夢幻般的歸屬感。他在大門前站住了,搖著腦袋,彷彿要否認之前的鬱悶。現在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四處觀望了。進門前,他又戀戀不捨地回了一次頭,怕自己漏看了什麼。和之前相比,整個環境現在變得多麼寬敞!只有以這雙自由的眼睛,他才能發現環境的豐美和無私。綴滿低低雲層的天空此刻彷彿也敞開了胸懷。科士尼格咬牙切齒。——沿著樓梯往上走時,他驚訝地重複了夢中的一次奔跑。在奔跑的過程中,他第一次在一個夢中移動了身體。

此次新聞發布會的主題是新政府政策,參加這種活動,科士尼格的煩悶很快一掃而光。一進到裡面,死亡跡象立刻顯得不可想像。他不需要設想自己的未來,不用擔心不測,只須坐著,和很多人一起,聚精會神地記錄發言,這就是和平。共和國總統站在遙遠的前台,介紹政策大綱,科士尼格心中浮起了一股強勁的希望,他相信一切都會改觀。一個記者問總統某一項政策是不是毫無意義。他答道:「我不容許自己做的事情被視為毫無意義。」科士尼格很喜歡這個回答,把它記了下來。在這個場合,一切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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