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感受的時刻 1

有誰曾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個兇手,只能裝模作樣地繼續從前的生活?從前,時光仍連綿不息的時候,格里高爾·科士尼格在奧地利駐巴黎大使館擔任了幾個月的媒體官員。他和妻子、四歲的女兒阿涅絲住在十六區一間陰暗公寓里。房子建於世紀之交,是一棟法國市民住宅樓,二樓和五樓分別有一個石砌的鐵藝陽台。這棟樓坐落在一條寧靜的林蔭道上,四周都是風格類似的建築,順著林蔭道走下去有一個小小的下坡,那條路通向奧特伊門——城西出口之一。白天,每五分鐘就有一趟火車經過林蔭道邊的低地。每到此時,飯廳里的玻璃和碗碟就會乒乓作響,列車上的旅客都是從郊區去市中心的聖拉扎爾火車站,然後轉乘西北方向的火車去大西洋,去多維爾或勒阿弗爾。(百年前,這個居民區還是葡萄園,現在,這裡的一些老居民周末偶爾也會帶著狗,乘坐同樣方向的火車去海邊。)晚上九點之後這裡就沒有火車了,林蔭道一片靜謐,不時有微風吹拂,連窗前梧桐葉的刷刷聲都切切可聞。七月底的這樣一個夜晚,格里高爾·科士尼格做了一個悠長的夢,夢的開端便是他殺了一個人。

突然間,他和世界脫鉤了。他想改變自己,就像一個求職者想「改變自我」一樣。然而為了不被覺察出異樣,他還得延續從前的生活和自我。這樣一來,即便他每天毫無異樣地和旁人一同坐在餐桌邊,已然是一種偽裝;他突然開始長篇大論地談論自己,談論「從前的生活」,也是為了岔開別人的注意。他殺害了一個老婦人,草草處理屍體後放進了一個木箱里——我會給父母帶來多大的恥辱,他想。家裡竟出了一個兇手!他最大的困擾是,自己已變得面目全非,卻還得假裝合群。那個夢的結尾是,陳屍的木箱已明目張胆地豎在他住的公寓門外,終於有一個路人打開了木箱。

從前,科士尼格對某事忍無可忍時,一般會找個地方躺下來睡一覺。而這天夜裡,情況截然相反:那個夢令他不堪忍受,終於醒了過來。然而他很快發現,清醒和睡眠一樣不再可能,甚至比後者更可笑,更無聊。彷彿他已開始受到無法預見的懲罰。事已發生,無法挽回。他雙手交叉枕在腦後,但這個習慣對現狀沒有任何改觀。卧室的窗外風平浪靜;寂靜良久後,院里常青樹的一根枝條抖了抖,他卻覺得,那根枝條並不是為風而動,而是因為自身內部蓄積已久的壓力而動。科士尼格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屋子在底層,上方還有六層樓,重重疊疊,很可能都配備著沉重的傢具,暗漆箱櫃。他沒有把手從腦後抽出來,而是鼓起了腮幫,彷彿在找一種庇護。他左思右想,希望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然而,既然一切都已失效,他也無能為力。他蜷起身體想重新入睡,卻史無前例地第一次失眠了。快六點時,第一趟火車開過,床柜上的水杯終於叮噹響起,他木然地起了床。

科士尼格的公寓很大,結構錯雜。屋裡走道繁多,兩個人會不期然地忽地撞個滿懷。走廊很長,看似通往一面牆,到牆邊卻又有一個拐角,拐過去又是一段悠長的廊道,你不禁會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同一所公寓里。走廊一直通向一間裡屋,他的妻子正在自學一個聽說教程,偶爾會待在那個房間學法語,有時就睡在那裡,對此她解釋道:疲倦的時候,她很恐懼幽長的走廊和那些曲折的拐角。公寓如此曲徑交叉,他們雖然明知女兒不會在裡面走失,但還會不時叫一聲:「你在哪?」女兒的房間有三個入口:走廊,被妻子稱作「工作室」的裡屋,以及不明就裡的客人眼中的「父母卧房」。再往前還有飯廳和廚房,廚房還有一個「用人入口」——他們沒有用人——以及用人專用的洗手間(洗手間的門鎖莫名其妙地安在外面)。公寓最前方的「幾間沙龍」緊挨著街邊,妻子稱其為「起居室」,租房合同把其中一個沙龍列為「圖書館」,因為牆上有一個小書龕。直通街面的房間在合同里名為「前廳」。公寓每月房租是三千法郎;房東是一個法國老女人,丈夫曾在印度支那有過地產,現在她只得靠房租度日。奧地利外交部承擔了三分之二的房租。

通過裡屋半開半合的門,科士尼格觀察著沉睡的妻子。他希望妻子一醒來就會問他在想什麼,然後他會答道:「我正在想,怎麼才能不想我的生活。」突然他又希望再也見不到她,聽不到她的聲音。把她攆走。她閉著眼,眼皮皺巴巴,不時悸動一下,看起來快醒了。她的肚子咕咕作響。窗外有兩隻麻雀正在嘰嘰喳喳地尖叫,應聲總要比呼聲高几個八度。都市夜間的朦朧低語正漸漸清晰,不同的聲音凸現出來:車流漸密,剎車聲和鳴笛聲此起彼伏。妻子頭上還戴著耳機,語言教學唱片還在唱機里轉動。他關上唱機,她睜開眼。睜眼的她看起來要年輕一些。她叫斯蒂芬妮,直到昨天,他至少還曾為她心動過。為什麼她看不出他的異樣?「你已經穿好衣服了。」她說,一邊摘下耳機。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幾乎要跪在她面前,和盤托出一切的一切。從哪裡說起呢?從前,他有時會用手按住她的喉嚨,那不是粗暴,而是他表達感動的某種方式。現在他想,除非她死了,否則我再也不會為她感動。他站著不動,彷彿罪犯名錄里的人物一樣,把頭轉向一側,以一種家常便飯式的口氣對她說:「你在我心中沒有分量。我再也不想跟你共度一世。我再也不想關心你的任何事。」——「很押韻么。」她說。話脫口後,他才意識到最後兩句押韻,太遲了——這樣的話,她就不會當真。果然,她閉上了眼睛,問他:「今天的天氣怎麼樣?」他瞥也沒瞥窗外一眼,就徑直答道:「天高雲淡。」她笑,很快又睡著了。一無所獲,他想。太奇妙了!這個早晨,在他眼裡,自己的任何行為都那麼奇妙!

來到孩子的房間,他覺得自己在告別;不僅向孩子告別,還向迄今為止與自己相得益彰的一種生活方式告別。再也不會有任何適合他的生活方式了。他站在堆放著亂七八糟的玩具的房間里,心裡惶惑不已,一不小心竟扭傷了膝蓋。他坐下來。短暫的想像缺席讓他很疲倦,覺得自己應該找些事來做。孩子昨晚睡前把鞋帶抽了出來,於是他給孩子穿鞋帶。沉睡的阿涅絲的頭髮遮住了整張臉,他看不見她的樣子。他把手放在阿涅絲背上,感受她的呼吸。孩子的呼吸很寧靜,聞起來很溫暖,以至他回憶起了從前,那時的一切都和諧美滿,彷彿蝸居在一片巨大穹頂之下。那時他常常把妻子誤叫成「阿涅絲」,把女兒誤叫成「斯蒂芬妮」。這些現在都已成泡影,他甚至連再多的回憶都沒有了。科士尼格站起身時,覺得大腦似乎正在緩緩冷卻。他皺起眉峰,死死合上雙眼,彷彿要將麻木的頭腦重新催熱。從今天開始,他想,我要過一種雙面生活。不,我沒有生活:無論是舊的還是新的。舊生活只是一種偽裝,而新的生活則泯滅在舊生活的偽裝中。我的心已不在此地,卻又無法設想去往別處;我無法設想再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卻也不能想像別人那樣去生活。我並不是排斥,只是無法想像自己像佛教徒、前衛者、人道主義者,或一個絕望者那樣生活。對我而言,「如何」並不是一個問題,最多只是如何繼續「如我」地活下去。——這個念頭突然讓科士尼格喘不過氣來。下一刻,他覺得自己幾乎衝破了軀殼飛出去,留下一大團濕糊糊的血肉在地毯上。彷彿這個念頭已經玷污了孩子的房間,他匆匆離開了。

不要東張西望!他走在走廊里,心裡念叨著。「目不斜視!」他大聲道。他盯著一間起居室里的紅沙發,沙發上放著一本打開的兒童書,亂七八糟。一切如此熟悉,卻讓他厭惡。他合起書放在桌上,讓書和桌沿保持平行。然後他從地毯上拾起一根線,捏著它穿過走廊走進廚房,扔進垃圾桶里。做這些事的同時,他一直沉浸在恐慌中,竭力以完整的語句來思考。

他神色木然地離開幽暗的公寓,走到街上。外面一片殘酷的明亮!我也可以這樣赤條條地一覽無遺,他心想。一有這個念頭,他不由自主地低頭看看自己的褲鏈是否拉上了,並悄悄地整理了一下。不能讓別人看出他的異樣。他出門前刷牙了嗎?馬路的另一邊,排水槽中的流水正燦爛地匯入奧特伊門,那景象暫時驅散了他臉上的木訥。水底石板的顏色已經被沖洗得很淡。科士尼格走著走著,忽然瞥見了一條很像自己家鄉附近的小路,路邊的牆上爬滿了細溜溜、濕乎乎的黑色藍莓根。他小時候經常在家鄉的那條路上刨粘土,然後捏成彈子和火箭形狀。幸虧剛才和斯蒂芬妮說話時不小心押了韻,他心想:不然我就暴露了自己。他將袖口從大衣中抽出來。今天起床以來,他終於首次有了一點好奇心。通常科士尼格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但他從不會給自己惹事。這條路的盡頭有什麼?他一般會在奧特伊門坐地鐵,在拉莫特-畢蓋-格勒奈爾轉車,一直坐到榮軍院廣場附近的拉杜爾大街。奧地利使館是一幢三層建築,位於法貝爾街附近的七區。今天他打算步行去使館,給自己開個小差——或許這就是一種方式。他可以從米拉波橋過塞納河,然後沿著碼頭一直走到榮軍院廣場。走路時,他或許能理清腦中那團「非此非彼」的亂麻。對,理清!他一邊想著,一邊注視著自己在奧特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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