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訊長別 2、長別

那天中午我們到達聖路易斯。接下來幾天里,我一直與克萊爾和孩子在一起。我們住在克萊爾稱之為「可愛的一對」朋友那裡,幾乎一直待在他們位於羅克希爾的家中,那是聖路易斯西邊的郊區,已深入密蘇里州腹地。這是一幢正在油漆的木頭房子,我們幫這對夫妻一起幹活。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們真正叫什麼名字,他們相互不斷地用新的昵稱。我開始看到他們時,想到了克萊爾給我講述過的萎縮的渴望,後來再看時,我又忘記了人們普遍會怎樣對他們評頭論足,只是好奇地觀察他們,看他們的生活方式會告訴我什麼。女主人總是神神秘秘,而男主人總是看著沮喪失望和受到傷害的樣子,可在他們這兒住久了,你就會發現,女主人並沒什麼秘密,男人也很快樂和滿足。儘管如此,你每天一早又得習慣,他們那神秘兮兮和沮喪失望的神色其實並沒什麼。男主人為聖路易斯的新電影畫廣告畫,女人幫著他畫背景。他也畫些油畫,有表現西部開發的,有上面畫著帆布車和汽艇的風景畫,這些畫都賣給商場。他們相互的愛慕如此強烈,從而一再變成短暫的神經過敏。他們事先已經預感到不對勁,便相互安撫,可這樣的安撫才真正引發來神經過敏。為了平息下來,他們不會相互分開不說話,而是一起待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相互撫摸和擁抱,這樣一來越發生氣和厭煩,於是就繼續相互用昵稱來安撫——就連他們爭吵的物體,他們也會用昵稱,直到他們真的慢慢緩和下來,可以分開了。這是他們惟一能夠相互給予自由的時刻。他們這樣已經生活了十年之久,從來就沒有一天分開過。

在這期間,他們始終也沒有搞清楚該怎樣真正相處。如果其中一個幹了一件事,這並不意味著下一次還是他接著干;但也不意味著另一個接著干。每件事都要重新商定,由於每次兩個人都要去干,所以事先需要很長時間才能達成一致。他們始終還沒有角色分配:如果有一個喜歡對方乾的事,不管是畫畫、做飯、說什麼或者只是簡單動一動,那麼這並不意味著另一個下一次畫同樣的畫、做相同的飯、說類似的話或者試圖重複同樣的動作;他也不會去做與之相反的事,他必須在和對方相處時每次又完全從頭開始。可是當一個不喜歡對方什麼時,他也不會馬上就迴避,而是試圖尋找機會才告訴他,這屬於他生活的方式。

他們相互如此關注,以至於他們覺得,在他們共同生活的日子裡所積累的一切,哪怕是那些微不足道的物品都如他們身體一般珍貴。他們積攢家當和傢具,好像只有這些物品才使得他們在其中會感到安全。有一次,孩子打碎了一個玻璃杯,你看他們那樣吃驚和受傷的樣子。一個一聲不吭地把玻璃碎片掃在一起,另一個丟魂失魄似的站在旁邊。當他們提起在他們這兒住過的人時,他們也總是說東家長西家短:這個靠在牆上,留下了腳印;那個把毛巾上的掛圈撕掉了;又一個將他的手印留在了還沒幹的畫上;還有一個借了本書至今未還。這時,他們還指著書架上的空位,突然你會覺得,他們那神秘兮兮和受到傷害的面孔與他們的情緒狀態實在如出一轍,也符合他們對敵對的外界的態度,而且你會忐忑不安地看到,當玻璃碎片倒進垃圾桶時,他們又是那樣沮喪,相互悲傷地面面相覷。他們不責怪你,因為他們不會特意去告誡你,而是在當著你面一味特別誇張地相互關注,這樣就將你完全排除在外了。

他們對人很友好,總是接待新客人,沉浸在一再感到失望和因此而能夠相互依存的快樂中。當你接近一件物品時,他們就會向你描述起這個物品在他們生活中佔有怎樣的位置,以此來警示你,或者他們搶在你前面,一聲不吭地給你示範最好怎樣對待這個物品。他們如此在意自己的東西,以至於他們不是兩人共同佔有它們,而是每件東西分別各有其主。每個細節都專門歸二者之一所有,這樣可以得到保護。這種情況不僅限於餐巾環、毛巾和浴巾上的個人姓名,而且還包括任意一本書、一張唱片、所有的裝飾靠墊。屋子裡所有的角落都劃分界限,不是屬於這個,就是屬於那個,絕對不會兩人共有。當然他們也相互交換一切,理所當然地可以使用對方的領地,不過他們使用歸屬對方的東西,正是這種想法好像才把他們一再真正地連接在一起。依靠這樣的歸屬,他們給自己制定了一種憲法。有了它,他們能夠以假亂真模仿傳說中的黃金國 ,那個從外部不可進入、內部卻完全自給自足的國度。

他們也如此嚴肅對待自己的日常生活,幹什麼事都像過節一樣。他們互為主僕,畫家要給商場作畫了,女人就做好一切準備工作:綳好畫布,擺放好顏料,排好畫筆,拉開帘子。這期間,男人只是抱著雙臂走來走去。可當女人做飯時,一切所需的東西男人已為她就近擺成一圈,她做起來只需要顯示出高貴的幾手就是了。真的幹活時,任何幫助他們都會覺得礙手礙腳。所以,在粉刷房子時,我也只能搬搬梯子,或者調調顏色,干別的事好像又會傷害他們。

他們那種向內彎曲的恩愛方式常常讓我心裡不是滋味。他們的行為好像在指責我獨自一人,而且也讓克萊爾獨自一人。於是我不得不向克萊爾望去,以便我去回想,要看見她不是獨自一人,那才不可思議呢。我們常常有合有分,相互並不陌生,但相互也沒有什麼要求。我覺得再也沒有什麼別的可能,而克萊爾似乎也不知道還有其他什麼可能。她認為這對恩愛夫妻的生活是一種折磨,她自己永遠都不會這樣活著。當我們注視著他們時,她常常一笑了之,而我們覺得自己很自由。

我們的平靜變成渴求,渴求又回到平靜。其間我們並沒有覺得發生了什麼變化,就像在夢中一樣,一個行動接著另一個。我們相互幾乎沒有身體接觸,從來都不接吻,只是相互撫摸;我們躺在一起,就是呼氣和吸氣。惟一的溫情來自我愛說話,克萊爾傾聽著,偶爾也說上幾句。

我也和孩子說很多話,每天都給她照相,看看她有什麼變化。別人以此來取笑,我現在也無所謂:我指著那些照片告訴你,就是因為給孩子照相了,她確實每天都表現出另外的神態。另外我也認為,我可以通過拍照給孩子留下未來記憶的畫面,並且想像著以這種方式出現在孩子的記憶中。懷著同樣的意圖,我也經常帶著她走來走去,和她乘公共汽車進了一次聖路易斯城,一起久久地站在密西西比河岸邊;河水的氣味也許會幫助記憶。

在和孩子相處時她常問這問那,這讓我覺得,我迄今只是關注過自己,因為周圍有不少東西我都不知道它們是什麼。這時我才發現,對自己周圍那些再也平常不過的動作,我都缺少相應的語言表述。於是我就慢慢地學習不再只是去觀察,而是要作為「原來如此」來感受,將一個個發展過程觀察到底。尤其對聲音,怎樣去描述它們,我知之甚少:有時候,連滑稽表演中簡潔形式也幫不上忙。如果我不說話,孩子又會害怕,開始哭叫。她玩的時候,你跟她說話,她常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搭理你;只有當你說出新辭彙時,她才會去關注。有一次,晚上很冷,我卻不能說服她穿上外衣:只有當我說出不然要起雞皮疙瘩時,她才豎起耳朵,平靜地讓人給她穿上了衣服。

奇怪的是,本尼迪克蒂娜幾乎對大自然不再有什麼感知,而是將人為的符號以及文明產物當作大自然來感受。相對於森林和草木,她會更多對電視天線、斑馬線和警笛發問。她好像一進入信號燈、霓虹燈廣告和交通燈的環境里就會變得更活躍,同時也更安靜。這樣看來,她把字母和數字當成大自然的恩賜,視它們為理所當然的事物,不必將它們作為符號來解釋。這期間,當我在這個地方好長時間只是面對自然景觀,又沒有發現其中任何可以解讀的東西時,我發現自己也覺得無聊了。

當一個孩子看到一些模仿大自然本原的東西時,如畫家的一幅油畫,那麼對他來說,有沒有實景和哪兒是它的實景,便都不重要了,因為臨摹的畫已經永遠取代了真實。這時我又回想起來,與之相反,我小時候卻總想知道那些表現的事物實際上究竟在哪兒。比如說,我們家裡有一幅畫著冰川的油畫,畫的下部還有個高原小屋。我曾一直堅信,世上確實存在這樣的地方和這樣的小屋,甚至以為知道畫家當時站立的地方。有人告訴我,這只是一幅想像畫,我簡直難以相信。好長時間裡,只要想到這幅畫獨自存在,我不能對其有所聯想,我就覺得自己好像非得窒息不可。類似的情景也發生在我開始學習閱讀時:我難以想像,大自然里不存在的東西會被描述。教科書里的地方是一個確定的地方,雖然不是自己的,然而卻是附近一個地方,我甚至都知道是哪兒。由於我後來自願讀過的最初那些書都是第一人稱故事,突然碰到一本沒有了第一人稱敘事者的書,著實讓我吃驚。這樣的感知形式總體上對我其他的經歷影響如此之大,以至於我現在事後覺得,我十分震驚地意識到了它們是不合適的,也恨不得讓我的人生重新開始。這個孩子一下子就將這些模仿和數字看作自成一體的東西,這又讓我幾乎頓生嫉妒。

再說吧,這個畫家也難以想像去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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