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山啟示錄 狼躍

毗盧畢也是我與「我的」狗發生經歷的地方。在我擺脫它之前,我是無法繼續前進的。

我們家裡還從來沒有養過狗;只有一次,一條流浪狗在我們家留了下來,然後我就離不開它了。有一年夏天,它被車軋了,又過了幾天,我們用小車把它送到了鄰村的病畜屠宰場。這一過程後來演變成了一次為期較長的科學探險,因為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因為忍受不了那裡的臭氣而跑開,最後不得不把我們的小車停在了空曠的田地上。(那也是孩提時代的我唯一一次感受到了某些類似絕望的東西。)後來,在某一個城市,我又親眼見證了,一條黑色的大丹獒犬與一條同樣黑色的杜賓犬兩面夾擊一條白色的長捲毛犬,然後把它撕成了兩半。

而自從我步行走了很多地方之後,我才對絕大多數的狗有了一種難以克服的厭惡。現在每到了一處空曠的地方,我都不得不提防像毗盧畢那次一樣的猛獸出現。貓專註地躲在草叢裡窺伺;溪水深處的魚因為受驚而四散奔逃;大黃蜂嗡嗡的鳴叫只是在發出一種警告;蝴蝶依然是「我那聖徒死後解脫的思想」;蜻蜓則呈現復活節前的顏色;清晨的鳥兒成群結隊,匯成海洋,傍晚則回覆到頭埋在翅膀底下的狀態,在羽毛下面發出輕微的聲響;蛇依然還是蛇(或者是空空的蛇蛻)——但是,在那幽暗的遠處還有一條狗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走近一看原來只是一根籬笆樁,然後真的來了一條狗。

在毗盧畢之外,有一處外國軍隊的兵營。在返回艾克斯的路上,我特意繞著毗盧畢兜了一下,途中經過這裡。整個營地是一個混凝土建造的場地,沒有樹,也沒有灌木叢,四周都是高高的鐵絲網。操場與大樓都是空蕩蕩的,部隊似乎已經開拔了。

儘管如此,我隨後還是聽到了一種刺耳的金屬的聲響,彷彿一個疾奔的人帶著拔出的武器。一陣隆隆的聲響,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空氣中一種低沉的聲音從遠處越來越近。幾乎與此同時,我在離我極近的地方聽到了一陣吼叫:那是所有聲響中最為兇惡的,是死亡與戰爭的嘶號,心臟毫無來由地開始狂跳起來,在我短暫的想像中,心臟就像是一隻弓起背來戒備的貓。周圍一切風景的顏色與形式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牙齒的白色,和後面那團晃動的略顯淡藍的肉紫色。

是的,在我的面前,在柵欄的後面,站著一隻大狗——一種獒犬,我馬上就在它身上重新認出了我的敵人。還有另外一些狗也從院子其他地方跑了過來,爪子在水泥地上撓刮。但是,它們都同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那第一隻狗,從它的姿勢與聲音上判斷似乎是狗王。

它的身體看上去色彩斑斕,而頭和臉都是深黑色的。我當時想,「仔細看看這惡魔」。它的顱骨很寬,儘管有懸垂的上唇,但看起來卻顯得比實際短;三角形的耳朵像是拔出的小匕首。我找了一下它的眼睛,遇到了一絲閃爍的微光。在咆哮的間歇,它大口大口地喘氣,只有口涎靜靜地滴淌下來。其他的狗也開始吠叫,但是相形之下,卻顯得麻木和空洞。它的毛很短,很光滑,上面有黃色的條紋;肛門上有一個紙一樣白的圓圈;尾巴上沒有很長的毛。當那兇惡的號叫再次響起的時候,周圍的風景都消失在唯一一個由炸彈坑和炮彈洞形成的旋渦當中。

回過神來的我又看向了那條狗,看得出來,它恨我——但是,還有一個看得出來的東西,那就是這個動物的痛苦,似乎有某種受詛咒的東西在裡面翻騰。它全身沒有一處地方能夠保持安靜。只有一次,好像是對我喪失了興趣,它停了下來,假意向旁邊眨眨眼睛,甚至屈尊降貴地與它的夥伴們玩了起來(它或許會把它們全都咬死)——然後在下一秒突然向柵欄這邊躍了過來,驚險得足以拍成電影,它跳得非常高,嚇得我真的向後退了幾步。

然後,它靜靜地站在那裡,保持著威脅的姿態,很專註地看著我的臉,看了很長時間,當然只是為了找到一些恐懼與虛弱的跡象。我馬上明白了:它並不是專門針對我個人,而是在這塊外國軍隊的地盤上,戰爭法則乃更為有效的東西,而它那對殺戮和血液的渴望則被人訓練用於攻擊沒有武器和制服的人,像它一樣手無寸鐵、身無寸縷的人 。(至少一定會有不拿武器的人,一個手無寸鐵、身無寸縷的我曾經對此這樣寫道。)它,警衛犬,站在營地里;而我站在田野里(根據它的天性,它對此視而不見,因為對它而言,真實的事物僅僅只存在於它的封鎖區域里而已,此外別無他物);鐵絲網在我們中間,正如一首老詩所描寫的那樣,它就是一場永恆的、該死的、冰冷的、猛烈的大雨 。透過它,我打量著我的敵人,既沉著又迷離,觀察它那嗜血的慾望因為隔斷而更加強化,而它又如何因為這強化的慾望而喪失了所有的物種特徵,變成了所有劊子手中的典範。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一段與外公散步的經歷。當時他向我展示了,人們在野外步行的時候應該如何與狗保持距離:雖然手上並沒有拿石頭,但是他總會彎下腰去,做出要撿石頭的樣子,而且每次都會真的嚇退那些動物。有一次,他甚至把土扔進了一條狗的嘴裡,而那狗把土咽了下去,然後讓我們過去了。

我也想在毗盧畢的那條獒犬身上嘗試類似的舉動,但是這條狗隨即卻只是張開那張血盆大口向我狂吠。在我彎腰的時候,一張黃色的巴黎地鐵票從外套里掉了出來,那是一張廢票,背面記滿了筆記:完全是出於任性,我把那張票扔過了柵欄——而那條狗馬上就變成了一隻黃鼬,一個眾所周知的雜食動物,它把我的票吞了下去:那是貪婪的慾望,同時也是對人的反感。

在我的想像世界裡,這個時候,那群在它身體裡面靠它生活的蟲子們會立即在一陣幽深的混亂之後沖向那張車票——而這時,那狗真的就排出了一坨扭結的、像它的匕首耳朵一樣尖尖的塔形糞便。這時,我才留意到,原來這條獒犬早已在周圍的水泥地上堆積了其他一些乾燥的、早已褪色的類似物體(真是既傲慢自大又一塌糊塗),給自己劃定了一個公共的勢力範圍。

在這樣一個毫無自覺意識可言的兇惡意志面前,任何好言好語(乃至任何言語)都是不堪設想的。所以,我堅定地蹲了下去,而外國軍隊的狗也啞火了。(更確切地說,它只是愣住了。)然後,我們的臉相互貼在一起,並且消失在一片共同的雲霧裡。那條狗的目光已經失去了閃爍的微光,而那深色的頭部則具有了一種額外的面紗般的黑色。我們的眼光交會——但只有一隻眼睛與另一隻對視:它只有一隻眼睛,我正視著它那隻獨眼;然後我們彼此都從對方那裡意識到了我們是誰,但我們卻只能是永遠的死敵。同時,我意識到,這個動物已經瘋了很長時間了。

那條狗的下一聲響動卻不是吠叫,而是一種急切的喘息,越來越強烈,到了最後,就好像它剛剛長上了一雙不停扇動的翅膀,它要馬上帶著這雙翅膀飛過這柵欄一樣。周圍伴隨著它那些同夥的叫聲,那叫聲不再針對我一個人,而是後面那連綿山體的白色,或者它們這動物王國對面的一切東西:沒錯,現在它要獵取我的生命;而我也想要用一個強有力的字眼殺死它或是驅走它。

因為仇恨,我默默地離開了那個地方;與此同時,我也很清楚自己的罪責:「我不能為了我的企圖而仇恨。」一路走來的感激之情已經被遺忘;山的美已經毫無意義;只有「惡」才是真實的。

我沉默不語,走路也變得異常困難。敵意在我的身體里繼續抽搐,已經開始發臭。身處大自然里,我卻找不到任何可以辨識的東西,尤其是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命名的東西了——對於我那種手足無措、如臨大敵的僵硬狀態,當時的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在法國經常使用的德語外來詞「這是啥」(Was-ist-das):這個詞應該是來源於1871年的普魯士佔領軍。當時這些入侵者可能對於許多巴黎閣樓上面的天窗比較陌生,所以就把它稱為「這是啥」。

在毗盧畢之外,西方已經成了前進的方向,我來到了一個雜草叢生的羊腸小道上。這條路從一處坡地上的葡萄種植園中間穿過,我讓陽光照著我。也許是走得太多太累,我小睡了一會兒。我夢見了那隻狗,它已經變成了一頭豬。明亮、結實而且豐滿,它已經不再是某個人鄙視的東西,而是一個自在自為的動物;我贏得了它的歡心,愛撫著它——但是,醒來的時候卻並沒有因此而解脫,而是按照那位哲學家的說法,「通過狂歡的滌盪而為那神聖存在的作品做好了準備」。

在依然明亮的天空上,月亮升起來了。我因此想起了天使安息的「沉默之海」,而福樓拜的「安慰」則直達我心裡。在布滿黏土的羊腸小路上,我聞到了清涼的空氣,要下雨了。我新發現了一棵樺樹的白色。葡萄園裡所有的行列都是向不確定方向延伸的道路。豎直的葡萄藤就是靜謐的燭台;而月亮則是幻想舊有的星宿。

伴著落日最後的餘暉,我走在路上,迎面是歡快的風。山的藍色,森林的褐色與泥灰岩斜坡的硃紅色是我的彩帶。同時,我也奔跑起來。有一回,在一處小溝壑上方的橋面上,我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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