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山啟示錄 顏色的高地

聖維克多山並不是普羅旺斯地區最高的山,但正如人們所說,它是最陡峭的。它並不是一座山峰,而是一長串連綿的山脈,其山脊的高度都大致相同,均在海拔一千米左右,山體綿延,幾乎形成一條直線。

在聖維克多山的正西面,步行大約半天的路程就可以到達艾克斯市的一處人工蓄水池。只有在蓄水池這個位置,聖維克多山才看起來不是一串山巒,而是一座陡峭的山峰:雖然從那裡看起來是一座完整的山峰,但是那實際上只是山脊的開始,它還要再向東延伸大約半天的路程。

整座山脈是一處巨大的石灰岩地塊突起。它從北面緩緩隆起,蜿蜒向南,突然幾乎垂直地插入一處高原。山脊構成了它頂部的縱軸線。從西面望去,三角帽形狀的山體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因為它上面布滿了各種不同的褶皺岩層,就好像是整個山嶽的一個剖面圖。就連此前對於這座山一無所知的人,也會不自覺地了解到一些這座山形成的歷史,感受到它的特別之處。

作為地塊隆起,整個山體拔地而起,直衝雲霄。在它的周圍還有許多更為平緩的地塊,它們因為斷層的存在而彼此離裂,上面岩石的顏色與花紋也各不相同。從前這些地塊曾經擠壓在一起,如今卻已經舒展開來,以至於各種形式的山體都在平原上面得到了小規模的延續。

聖維克多山最讓人驚嘆與訝異之處就在於那些明亮的石灰岩,煥發著白雲岩一般的光澤。有一本登山的小冊子稱之為「質量最好的岩石」。那裡沒有道路通往山上。整座山脈,包括幾乎呈平角的北坡,上面都沒有一條可以通車輛的路,也沒有住人的房子和耕地(只有在山脊上還矗立著一座廢棄的17世紀小教堂)。南面的峭壁只有登山家才感興趣。而從其他的方向人們都可以不大費勁地登上來,然後在山脊上繼續前行很長時間。就算是從下面距離最近的村莊出發,整段旅程都要一天的時間。

是的,在那個七月的日子裡,我就在「塞尚之路」上向東行進。我還沒有走出艾克斯市,就已經禁不住浮想聯翩:我要給一個不確定的人群提供旅遊建議(雖然我也只是那些從世紀初開始就走在這條路上的許多人中的一員)。

還有一個念頭,此前也一直在我的腦海里盤旋,那就是去親眼目睹一下這座山真正的樣子。一個曾經是某位畫家所鍾愛的東西,它本身就一定會展現出某種特質,這難道不是一種固定的觀念嗎?直到有一天,這種聯想變成了幻想,我的決心也越發堅定(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舒適的快感):沒錯,我要從近處觀察聖維克多山!所以,我並沒有怎麼特別地去追尋塞尚筆下的那些畫題,反正我也知道,大部分畫上的主題早已經面目全非,不復當年風采。我只是跟著自己的感覺走:那裡就是那座一直吸引我的山,從來還沒有某個東西如此地吸引著我。

在艾克斯,米拉波大街的兩側長滿了法國梧桐,枝葉相互交錯覆蓋,形成了一個封閉的穹頂。清晨走在樹下,感覺甚是昏暗。長長的林蔭大道的遠處出口處是一個門,旁邊的噴泉噴射著白色的水花。在水花的掩映下,門彷彿成了一面小小的鏡子。只有到了城市邊緣的時候,周圍才慢慢泛起柔和的灰色日光。

天氣炎熱且陰霾,但我卻在一種通暢的溫暖中行走。還沒有望到山。那條馬路一開始還在蜿蜒蛇行,總體走勢卻還是緩緩向上。街道十分狹長,人行道早在未到市郊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了,於是躲避汽車就變成了一件比較辛苦的事情。不過,在走了正好一個小時之後,托羅奈村已經在我的身後,這時的道路變得相當空曠了。

儘管路上車來車往,我還是感覺到了寧靜。正如此前的一天,雖然身處巴黎的喧囂之中,我還是感覺到了我們住過的那條街道上的寧靜。當時,我曾考慮過和別人一同前往這裡;現在,我卻很高興能夠獨自一人。我走在那條《小路》上。我在綠蔭遮蔽的溝渠里看到了《小溪》。我還駐足於那座《石橋》 之上。這邊是山岩的裂縫。那邊是一條兩旁種滿五針松的岔路;路的盡頭有一隻喜鵲的黑白雙色格外醒目。

我深吸著樹木的香氣,心裡想著:「但願永遠如此。」我停了下來,提筆寫道:「這是何等的機遇啊——就在此時此刻!塞尚之路上的寧靜。」一陣夏天的小雨下了又停,偶爾有些小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只有那條路在雨後是濕濕的,瀝青的小石子五顏六色。

當時對我來說正是一個間歇期;那是居無定所的一年。此前,我已經在美國的一處賓館裡將那個交叉雙臂的男人的故事基本寫就。故事的底色則與每日所見的湖光一同成就了那小湖的灰色晨曦(然後我發現,這時的我就好像「剛在田裡犁過地」一樣)。也正是在這部小說的撰寫當中,我才下定決心,回到我的故土——雖然有位哲學家 的話一直在我心頭縈繞不去:放逐別人乃一切罪行中最惡劣者,而放逐自己則是一切成就中最偉大者。

那時距離回到奧地利還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其間我要麼哪兒也不住,要麼就住在別人那裡。期待的喜悅與逼窄的束縛錯雜交織。

以前我經常聽人說,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即使那裡缺少某種特殊或是幸福的時刻,事後總會喚起遼遠與安詳的感覺。現在我在這裡擰開水龍頭,巴黎克里尼昂古爾門旁的那條寬闊的灰色林蔭大道就會在我面前延展開來。於是,遵循著路德維希·霍爾 的說法,我急切地要「繞個大彎才回家」,我想在歐洲兜一圈。

與許多前人一樣,我的英雄也是荷馬筆下的奧德修斯。他陪伴著我:像他一樣,我也通過說自己是無名之輩而獲得了(暫時的)安全;關於我故事的主人公,我也曾這樣設想過,他就像當初的奧德修斯被費阿刻斯人在睡夢中抬下了船一樣回到了故鄉,而且一開始也根本無法認出故鄉的土地。

我曾經真的在希臘伊塔卡島 的一處海灣中度過了一夜,從那裡有一條路直通到一片漆黑的腹地。一個孩子被帶入了那黑暗深處,他的哭聲至今仍在我耳際久久迴響。那邊桉樹的樹葉間有白熾燈在燃燒,清晨被露水濡濕的船艙板上有霧氣在蒸騰。

德爾斐 ,那裡曾被認為是世界的中心。在聖地體育場 四周的草叢裡,有蝴蝶在翩翩飛舞。詩人克里斯蒂安·瓦格納曾認為它們是「聖徒死後解脫的思想」。然而,當我來到聖維克多山面前,站在艾克斯市與托羅奈村之間的一處空曠的地點上,身處那些色彩當中的我不由得想到:「一個大藝術家曾經工作過的地方難道不比類似德爾斐這樣的地方更像是世界的中心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