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慢的歸鄉 3、法則

一種比較低沉的轟鳴聲,坐在飛機里飛向遙遠的天邊。內心裡也有一種飛行。說話是多麼容易;甚至生活也是多麼容易。一個瞬間的想法:「一些新東西開始光顧我了。」下面沙嘴上,西海岸邊的那座城市快速地遠去。

這架飛機伴隨著時間在飛行。事實上,好像那些白日夢的幻想也在時間的陪伴下漸漸到來,「猶如交替變換月相」。飛機中途在一座城市降落。這座城市坐落在落基山脈的東山腳下,自稱為「一英里高城」 。降落時那裡下著雪。本來預定繼續飛的索爾格拿起箱子下了飛機,坐上一輛滿載乘客的大巴。大巴行駛在一條雪被吹散的遠郊公路上,正在穿過一片空無人煙的地區。這地方他從未來過。

雪花輕輕地撞在前窗玻璃上,然後又飛走了。那些白日夢閃閃爍爍,越來越深。在內心深處飄越出自己的界限:這是他思念其他人的方式。他不是刻意讓他們出現在自己的腦海中,而是在他的自由想像中,他們漸漸走進他的意識里。

遠處,一匹被雪覆蓋的馬一動不動地立在一棵枯死的柳樹旁,樹榦斜著沉入泥土裡。小學生們紛紛拉上帶風帽的羽絨衣的拉鏈,他們第一批下車:雪花飄進打開的車門,隔了一會兒才在溫暖的手上開始融化。大巴里很快一片寂靜。那是成年人的寂靜。

後來,白日夢中出現了一張臉,一雙圓圓的眼睛分得很開,一道道褶子從眼邊伸出,像一道道光似的。這時,索爾格確信無疑:他將在這輛大巴駛往的小山城裡找一間旅店客房住一晚上,給在那裡當滑雪教師的小學同學一個意外驚喜。

他還清楚地記著一年夏天自己在西海岸最後一次遇見他的情形:他那張藏不住任何東西的臉,臉上那張嘴還像上小學時那樣,下嘴唇不停地往前伸,即使不說話時也是如此;然而說話時一個個詞就像一個個小工件從那裡面吐出來。

即使在平靜時,這個滑雪教師看上去也十分疲倦,似乎總是在竭力將什麼東西搞得更明白。他說話嗓門極大,但卻從來沒說清楚過。他表達自己的想法時常常是大吼大叫,只要吼叫起來,他的聲音聽上去充滿恐懼。他信任誰,就向誰提出他的最終問題,也期望得到一個最後的回答。大家也認真地儘力給他一個這樣的回答,於是他,一個驕傲的人,立刻變成別人的一個僕人:夏季無法干他本行的幾個月里,他滿世界去拜訪的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自己的「主人」,即使再瑣碎的家務活他也熱情地替他們干。他沒有孩子,還在等著自己生命中的那個女人(他能夠詳盡地描繪出她),幾十年來一直在等;可就連那些起初喜歡他的女人後來對他也只是表示驚訝。

在自己的白日夢中,索爾格將他看成是一個因沒有過錯而被輕視的人,他想像著,在問候時立刻就擁抱他;他看到了滑雪教師那粗壯的脖子,看到了他那寬寬的銀色皮帶,看到了他那兩條細腿。坐著時,他總是將兩手插在雙腿之間。暮色垂入行駛中的大巴,滑雪教師的喉結在抖動,一簇簇堅硬的野草滾過雪地,一片玉米地上乾枯的葉子呈水平狀立在風中。

大巴後來穿行在一個還沒有下雪的地區,似乎除此之外此地什麼也沒發生。過了一陣子,連這裡也開始飄起了雪花,更加寂靜,雪片越來越大。山坡帶著沖刷印記的一座座山已經不見蹤影,只能看見離得比較近的休耕地,地里偶爾有一群野牛,鼻孔中噴著氣,撕咬著淺黃色的草尖;一輛輛小轎車開得很慢,好像出來就是為了完成一段特殊的行駛,它們濺起一股股白色的噴泉,而公路上臟污的雪末在追逐著它們的後輪。這段路上,偶爾能看見一些獨個兒跑步的人的身影。除此之外,沒有一個人影。最終索爾格想像著,這幫人是在為應對一場世界大戰而訓練。

就連旅店電梯的地板上都有雪末。這家旅店是仿照歐洲阿爾卑斯山中的旅店修建的,有一個木頭陽台,窗子周圍畫有畫,還有一個太陽鍾。樓下那一大塊平地上一片燈火,索爾格在他那裝著木牆板的房間里看著報,一條條勾勒出山峰的線條伸進了報頭裡。翻著翻著,他立刻看到了小學同學的名字。他定睛看過去:是登載短訃告的版面。他神思恍惚地還繼續看著下面的名字,聽見淋浴器中響起一陣滋滋聲。

過世的小學同學的訃告是滑雪學校發的:他是一位「多年的成員」;其他僅告知了殯儀館的地點和開門時間,此地稱殯儀館為「小教堂」。

索爾格立刻動身前往早已關門的殯儀館。殯儀館沒有三角山牆,是一座連體房子,他從街上透過紗簾朝亮著燈卻空無一人的一個個前廳望進去:一張張深色的小桌子上立著布燈罩檯燈;一個角落裡擺著一張較大的桌子,旁邊有幾個座位,桌上放著一個玻璃煙灰缸,旁邊擺著一部象牙色電話機。這座房子共三層,有一部電梯供上兩層使用。電梯里同樣也亮著燈,裡面是空的,停在底層。索爾格在靠院子一方找到一個大門,兩個門扇非常寬,外面沒有門把手。天刮著風,很冷。汽車的雨刷發出刺耳的聲音,猶如鐵鍬蹭出的。自己踩在堅硬的雪地里的腳步聲讓人想起草地上割草機的割草聲。後來他聽到西部人說話的鼻音,這才又意識到自己身在什麼地方。

他回到旅店,皮膚在雪中凍得沒有了知覺。臉上的骨頭直發疼。他喝著酒,心情愉快起來。他用雙手捧著酒杯,好像捧著一個碗,咧嘴齜牙。

夜裡他夢見了逝去的人。他們兩個人穿過田野。然而滑雪教師沒有了形體,消失了,索爾格醒過來,身邊沒有人。他看見了另一個人,那人系著一件藍色圍裙;他的雙眼被反射著亮光的黑漆封住了。之後,索爾格想著極其沒有意思的事,又睡著了,心中充滿對一個虛擬世界的渴望。那個虛擬世界透入真實世界,將真實世界推入虛擬之中。

清晨,陽光照進立在屋角的一個空木頭表盒裡。索爾格去看望停屍間里的遺體。滑雪教師像個布偶躺在棺材裡。眼皮的皺褶化成一條條紋路向旁邊延伸到太陽穴上;一隻眼睛沒有完全閉合,閃著微弱的光。他戴著那頂毛線織的帽子。見到他時,他幾乎總戴著這頂帽子,上面有「天國峽谷」字樣;脖子上戴著一個綠松石護身符。

索爾格站在房前人行道上。殯儀館的看門人穿著一身綴著黃銅紐扣的制服,在大門前走來走去,路面上到處是他扔掉的香煙頭,有的還冒著煙。他們的上方懸掛著星條旗。星條旗一旁,一種深綠色懸垂植物抽出的一條條嫩枝順著房牆飄舞著。一大卷電纜從旁邊滾過。一個個清晰的雲團高聳在其他蒙蒙雲團上方,近處是這樣,遠處也是這樣。

出了小城,他坐上一輛上山的索道車。車廂因有人進來突然晃動起來,剛進來的人身上的滑雪鞋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好似燃燒的木柴。即使在這群人中也有好看的臉。車廂外的雪地上,一些孩子在奔跑,摔倒後又爬起來接著跑,好像一個個可愛的輪子在滾動。

到了山頂站後,索爾格先是跟在一隊並不相識的人後面,原因僅僅是他們都穿著相同的淺色毛皮大衣,後來才一個人接著走自己的路。下過這場雪後,還沒有人來過這裡。天暖洋洋的,但任何地方都沒有融化的雪水流淌。積雪很厚,同時又鬆散,因而常常還能看見土地泛出的亮光。

他朝上攀登著,直到再聽不到任何聲音。在一個馬鞍形山脊後,他看到了真正的石山,它們呈暗紅黃色,一條白色雲帶在它們身後緩緩飄移而過。他快步順著山坡向上爬,直到臉上沾了不少松針,隨後他停下腳步,彷彿是走入了一個禁區。聽不見一聲鳥鳴,只能看見依舊還十分遙遠的印第安人身影似的一個個圓形山頭。他的前面,一條深深的溝壑邊上,聳立著一棵山間孤松,旁邊長著低矮的橡樹林,雪花從橡樹榦枯的樹葉間飄舞而出。這時,那棵松樹里傳出一種聲響,但什麼也看不見:一種輕細而清晰的噗噗聲,持續的時間很短,一陣寂靜之後,又重複了一次。過了一會兒,第三次響起那種噗噗聲:但不再是同一棵樹里,而是來自遠處的一棵松樹。它長在下面溝壑中,同樣也是一棵孤松。緊接著,有兩群尖聲鳴叫的白肚皮小鳥從高處垂直而下,落在兩棵樹上。

索爾格站在厚厚的積雪裡,好像又套了一雙靴子,望著下面黃色霧氣中的廣闊平原,從山腳下向東延伸出幾千英里的平原。這片土地大概從未經受過戰爭的苦難。他用雪洗了洗臉和手,開始吹起單調的口哨。他將雪塞進嘴裡,但吹出的口哨聲更大了。他咳嗽起來,最後成了抽泣。後來他垂下頭,為那位逝者(和其他逝去者)大聲痛哭。

他向上望去,覺得自己看見那些人使足了勁在笑話自己。他隨著他們一起笑。現時在熊熊燃燒,往昔在閃著光亮。想像著自己的不復存在,他感受到一種深深的享受,腦海中現出河岸邊的灌木叢。「不要極度興奮!」(永遠再不要極度興奮。)為了戰勝這種極度興奮,他在四周尋找著某種依據。積雪在陽光照耀下的溝壑中構成一條閃閃發亮的壟溝:他曾經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一聲情不自禁的吶喊,一片樹叢甚至傳回輕細的回聲。抑鬱和情慾襲上索爾格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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