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誰都說人生像個舞台。不過,像我這樣從行將結束少年期開始,就一直被人生是個舞台這種意識糾纏住的人,恐怕為數不多。這已經是一種確實的意識,但它非常樸素,同淺薄的經驗夾雜在一起,令我心中總有些疑惑:「人們不會像我這樣走向人生吧?」但我內心七成相信,任何人都是這樣開始自己的人生的。我樂觀地相信:只要表演完畢,好歹就會閉幕。我早死的假說與此有關。到了後來,這種樂觀主義,或者不如說夢想,遭到了非常嚴厲的報復。

為慎重起見,我必須補充一句,我在這裡想說的不是通常的「自我意識」的問題。僅僅是性慾的問題,而並非其他問題。

本來所謂劣等生的存在是來自先天性的素質,而我為了想跟普通人一樣升班,就採取了權宜之計的手段。即考試的時候,我不知其內容,都偷偷地照抄了同學的答案,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交了答卷。有時候,這種比作弊更無智慧、更厚顏無恥的方法會獲得表面上的成功。他升班了。以低一年級所掌握的知識為前提上課時,只有他全然不懂。就是聽課也全然不明白。他的前途只有兩條,一條是走上歧途,另一條是拚命裝懂。究竟走哪條路,這是由他的軟弱性和勇氣的氣質來決定,而不是由量來決定的。因為不論走哪條路,都需要等量的勇氣和等量的軟弱性。而且不論走哪條路,都需要有一種對怠惰的如同詩一般的持久的渴望。

有一回,我加入一伙人的隊伍,從學校的圍牆外,邊走邊七嘴八舌地議論某個不在場的夥伴,說他喜歡上了乘坐往返學校的公共汽車上的女售票員。不久,這種背後議論就被一般評論所取代,認為公共汽車女售票員有什麼好呢。於是,我有意識地用冰冷的口吻扔下一句話:

「可能是喜歡她的制服唄。穿在她身上很適體,覺得好唄。」

當然,我壓根不曾領略過女售票員這種肉感的魅惑。這是類推——純粹是一種類推——再加上我希望對待事物能擁有像大人那樣冷漠的好色之徒的看法,這種與年齡相應的自我炫耀也幫了忙,讓我說了這番話。

我所得到的反應有些過度了。這夥人都是品學兼優的穩健派。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真驚人,你真有兩下子!」

「要不是有相當經驗,說不出這種一針見血的話來呀!」

「實際上,你好像很可怕啊!」

碰上這種天真而令人感動的批評,我覺得太切中要害了。同樣的話,也可以用不那麼刺耳的樸實的說法,也許這種說法會使人對我留下某種深刻的印象。我反省著,說話應該多斟酌些啊!

十五六歲的少年在操作這種與年齡不相稱的意識時,容易犯的錯誤就是以為唯有自己比其他少年能夠更早地形成堅定的意念,才有可能操作自己的意識。其實不然。我的不安,我的不確定,只不過是比誰都早地要求限制自己的意識。我的意識,只不過是錯亂的工具。我的操作,只不過是不確定的胡猜的估量罷了。根據茨威格的定義,「所謂惡魔性的東西,都是天生在所有人的內部,走向自己的外部,驅使人超越自己,走向無限境界的不安定的東西。」而且,它「恰似自然從其過去的混沌中,把某種不應除去的不安定的部分,留在我們的靈魂里」。這種不安定的部分帶來了緊迫,且「欲圖還原到超人性的超感覺的因素」。在意識具有單純的解說效用的時候,人就不需要意識,也是合乎道理的。

我本人絲毫也沒有從女售票員那裡接受其肉體的魅惑,可是卻有意識地以純粹的類推和通常的技巧說了那番話,使夥伴們震驚、羞愧和滿臉緋紅。而且他們以青春期特有的敏感的聯想能力,從我的言談中隱約地領受到肉感的刺激。目睹眼前的這般情景,我當然湧現出人的要不得的優越感來。然而,我的心並非到此為止。這回輪到我本人受欺騙了。因為優越感發生了偏頗的醒悟。過程是這樣的:一部分優越感使我自命不凡,以為自己比別人進步,從而自我陶醉,這陶醉部分比其他部分更快醒悟過來。儘管其他部分尚未覺醒,自己卻以為所有部分都已醒悟,犯了估計上的錯誤。所以,「比別人先進」這種自我陶醉,後來被「不,我也和大夥是一樣的人啊」這種謙虛感所修正。而由於估計上的錯誤,又被演繹成「當然在所有點上我和大家是一樣的人」這種說法(還沒覺醒的部分,使這種演繹成為可能,並支持了它),終於得出「誰都是這樣子」的狂妄的結論,意識不過是錯亂的工具,在這裡起了強有力的作用……就這樣,完成了我的自我暗示。這種自我暗示,這種非理性的、愚蠢的、虛偽的,乃至連自己都察覺到明顯欺瞞的自我暗示,從這時候起至少佔據了我的生活的百分之九十。我想,也許沒有什麼人比我對附體現象更脆弱了。

讀了這些,人們可能明白了吧。其實理由很簡單,我之所以能夠說出公共汽車女售票員有點肉感的話來,就是因為我對這一點沒有覺察到——這確實是很簡單的理由,歸根結蒂,我對女性的事情沒有像其他少年所有的那種先天性的羞恥。

為了避免招來責難,說我只不過是用現在的思考來分析當時的我,現將十六歲時我自己所寫的一節抄錄如下:

「……陵太郎毫不猶疑地加入了陌生的朋友中。他的舉止顯得比較快活——也許是佯裝讓人看的——因為他相信可以把那毫無理由的憂鬱和倦怠掩蓋起來。迷信作為信仰最良好的因素,把他置在一種白熱化的靜止形態中。他一邊參與無聊的嬉笑和耍鬧,一邊卻不斷地在想:『我現在既不鬱悶,也不寂寞。』他將這稱為『忘卻了憂愁』。

「自己是幸福的嗎?這樣也算快活嗎?周圍的人始終不斷地為這樣的疑問而感到苦惱。正如疑問這個事實是最實在的東西一樣,這是幸福的正當的理想狀態。

「然而,陵太郎獨自下了定義『是快活』,並把自己置在確信之中。

「人們的思想,會按這種順序向他所說的『確實的快活』發展下去。

「雖說朦朧,卻是真實的東西,它被有力地封鎖在虛偽的機械里。機械開始強有力地運動了。人們卻沒有察覺到自己就在『自我欺騙的房間』里……」

——「機械開始強有力地運動了。……」

機械果真強有力地運動了嗎?

少年期的缺點就是,相信只要把惡魔英雄化,惡魔就會心滿意足。

不管怎麼說,我向人生邁步的時刻逼近了。我登上這個旅途的預備知識,就是許多小說、一冊性典、朋友中輪流傳閱的淫書、野外演習的每夜裡,從朋友那裡聽來的許多淫猥之談……首先就是從這裡開始。熾烈的好奇心勝過這所有的一切,是我忠實的旅伴。我認為出門的準備也只是「虛偽的機械」,這種決心是最為上乘的。

我仔細研究過許多小說,調查過我這般年齡的人如何感受人生,如何對自己搭話。沒有寄宿,沒有參加運動俱樂部,再加上我的學校里裝腔作勢的人很多,一旦過了無意識的「低級遊戲」時期,就很少介入下流的問題,況且我又非常靦腆,要把這些事情同每個人的本來面目加以對照,是非常困難的。因此,我不得不從一般的原則出發作出這樣的推理:像「我這般年齡的男孩子」獨自一人時會有什麼感受呢?在熾熱的好奇心方面,我們都經歷過完全相同的青春期。到了這個時期,少年對女性的事似乎都會胡思亂想,都會長粉刺,都會終日覺得昏昏沉沉,都會寫些甜美的詩。從這個時期起,他們看到性研究的書籍一味敘述有關自瀆的害處,也看到另一些書籍敘述「沒有多大害處,放心吧」,也就熱衷於自瀆了。在這一點上,我和他們也是完全一樣的!儘管一樣,這種惡習的心理對象卻存在明顯的差異,我的自我欺騙對此完全置之不聞不問。

首先,他們似乎從「女」字受到了異常的刺激。只要心上閃現一個女字,他們的臉就會飛起一片紅潮。可是,從感覺上說,我對「女」字向來就不曾有過比像看到諸如鉛筆、汽車、掃帚之類的字所得到的更多的印象。這種聯想能力的欠缺,猶如有關片倉的母親的情況一樣,即使同夥伴談話,也時常表現出把我的存在置於傻瓜的境地。他們認為我是詩人,也就理解了。然而,我有我的想法,我不希望被人認為是詩人(據說詩人肯定要被女性甩)。為了跟他們的話一致,我人工陶冶了這種聯想能力。

我不知道他們同我不僅在內在的感覺方面,而且在外在的無形表現方面也顯示出明顯的差異。就是說,他們只要看到女人的裸體照片,就馬上引起erectio。唯有我不會這樣。而且會使我引起這種反應的對象(它從一開始就是根據性倒錯的特質,經過奇妙的嚴格選擇)、愛奧尼亞型的青年裸體像等,卻沒有任何力量能誘發出他們的erectio。

在第二章里,我之所以有意地一一寫了erectio penis的事,就是因為與此有關。因為我的自我欺騙是由於這點的無知所促成的。任何小說的接吻場面,都省略了有關男性的erectio描寫。這是當然的,是不必要寫的。就是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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