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近一年多來,我十分苦惱,那是收到奇形怪狀的玩具的孩子所感到的苦惱。那年我十三歲。

這玩具一有機會就增加它的容積,暗示它可以根據不同的使用法而變成相當有趣的玩具。可是,什麼地方也沒有寫明使用法。玩具開始想同我玩的時候,我不由地無所措手足。有時,這種屈辱和焦躁越來越厲害,甚至讓我想要損壞這玩具。結果,我還是被這告知我甜蜜的秘密的玩具、這不順從的玩具所折服,只好無所作為地凝望著它那种放肆的樣子。

於是,我更想虛心地傾聽玩具所嚮往的地方。我產生這種想法、仔細觀察的時候,發現這玩具早已具備一定的實實在在的嗜好,也可以說是秩序了。嗜好的系列,與我幼年時代的記憶聯繫在一起,諸如夏天的海邊所看到的裸體青年、在神宮外苑的游泳池畔所看到的游泳選手、同堂姐結婚的膚色淺黑的青年,還有許多冒險小說中的勇敢的主人公,接連不斷……迄今為止,我將這些系列,與其他的詩性系列都混雜在一起了。

玩具也仍然是向著死亡、熱血和結實的肉體,抬起臉來了。我從學仆那裡悄悄借來了評書雜誌,看到卷首插圖上渾身是血的決鬥畫面、年輕武士切腹的畫面、士兵中彈後咬緊牙關一隻手揪住軍服胸口而鮮血順手滴落下來的畫面,還有充其量是小結 的不太肥胖而肌肉結實的力士的圖片……一看到這些東西,玩具就立即抬起好奇的臉來。如果說「好奇的」這個形容詞欠妥的話,那麼換個說法,叫「愛的」或叫「欲求的」也可以。

懂得這些事情以後,我的快感漸漸有意識有計畫地活動起來,甚至發展到進行選擇,進行整理了。要是我覺得評書雜誌的卷首插圖的構圖不充分,我就用彩色鉛筆先把它臨摹下來,以此作為基礎,加以充分的修改。我摹畫的是捂住遭槍擊的胸膛、跪著的馬戲團青年,還有從鋼絲上墜落、頭蓋骨破裂、半邊臉泡在血泊里的走鋼絲的演員等等。在學校期間,我總是擔心這些收藏在家中書櫃抽屜里的凄慘的圖畫會被人發現,無法靜下心來聽課。出於玩具對它們的眷戀,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畫好的畫匆匆地撕碎扔掉。

這樣,我那不順從的玩具,豈止第一個目的沒有達到,連第二個目的——所謂「惡習」的目的也沒有學會達到,就這樣不知度過了多少徒勞的時光。

我周圍的環境發生了種種的變化。我們一家人離開了我出生的家,分別遷徙到某街兩幢彼此相距五十多米的房子。一幢是祖父母和我居住,一幢是父母和妹妹弟弟居住。分成兩個家庭。這時候,正是父親接受政府的命令出差歐洲各國後回國來了。不久,父母再度搬遷,雖然晚了些,父親終於下定決心,趁再度遷居的機會,把我領回自己的家裡。我經歷了一個被父親稱為「新派悲劇」的場面,即祖母和我別離的場面,然後就搬到父親的新居。這裡已經與原來的祖父母家相隔好幾個國營電車站和市營電車站之遙了。祖母日夜緊抱著我的照片抽泣。倘使我爽約,不按約定一周必須回祖母家留宿一次的話,祖母的病就會立即發作。十三歲的我竟有一個六十歲的深情的戀人。

這期間,父親留下家人,隻身調往大阪工作。

一天,我趁感冒沒有上學的好機會,把父親的外國禮品——好幾本畫冊拿到房間里仔細地觀賞。尤其是看到了義大利各都市美術館導遊書上的希臘雕刻圖片,使我傾倒了。許多是裸體名畫。黑白圖片最合我的愛好。理由很簡單,大概這些圖片看起來是寫實的。

我現在手裡拿著的這些畫冊,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的。吝嗇的父親生怕孩子們把這些畫冊弄髒,不願意讓我們接觸,將它們收藏在櫃櫥裡面。(一半是生怕我被名畫中的裸體女人所吸引吧。可他的估計是多麼錯誤啊!)然而,我有我的想法,我對這些名畫並沒有對評書雜誌的卷首插圖那樣大的期望。——我把畫冊剩下的少數幾頁中的一頁向左翻了過去,從一角上展現了一幀只能認為是為了我而在那裡期待著我的畫像。

這是一幀收藏在熱那亞羅索官里的雷尼 所畫的《聖塞巴斯蒂安》。

這幀畫像以提香 式的憂鬱的森林和夕空的微暗的遠景作為背景,微微傾斜的黑樹榦就是聖塞巴斯蒂安的刑架。這個英俊青年被赤裸著身體捆綁在那黑樹榦上,讓他的雙手高高地交叉著,並將捆綁雙手的繩索系在樹上。此外看不見繩結。遮掩青年裸體的,只有一塊鬆弛地纏在腰身周圍的白粗布。

連我也能夠判斷出那是一幀殉教圖。但是,文藝復興時期最後的唯美的折衷派畫家所描繪的這幅聖塞巴斯蒂安殉教圖,毋寧說洋溢著異教的氛圍。因為在這堪與安提諾烏斯 媲美的肉體上,沒有其他聖者們身上通常所看到的那種布教的艱辛與老朽的痕迹,唯有青春、唯有閃光、唯有美、唯有逸樂。

這白皙的無與倫比的裸體被置在薄暮的背景前,熠熠生輝。他身為近衛軍而習慣於拉弓揮劍的健壯的臂膀,是在那樣合理的角度被抬了起來,他被捆綁的手腕恰好交叉在他頭髮的正上方。他的臉,微向上仰。望著蒼穹榮光的眼睛,深沉而安詳地睜大著。無論是挺起的胸膛、緊縮的腹部,還是微微扭曲身子的腰部周圍,都飄逸出一種不是痛苦,而是音樂般的倦怠的逸樂的震顫聲。要不是箭頭深深射進他的左腋窩和右側腹的話,他這副模樣就像羅馬的運動健將,憑依在薄暮的庭院樹旁休息,以恢複疲勞的樣子。

箭頭深深地扎進他的緊縮而結實的、四溢香氣的、青春的肉體里,欲圖以無上的痛苦和歡悅的火焰,從內部燃燒他的肉體。但畫家沒有畫流血,也沒有像其他塞巴斯蒂安圖那樣畫無數的箭頭,只畫了兩支箭落在他那大理石般的肌膚上,宛如平靜而端麗的枝影投落在石階上一樣。

卻說所有上述的判斷和觀察,都是在後來產生的。

我看到那幀畫的一剎那,我整個存在被一種異教式的欣喜所震撼。我的血液在奔騰,我的器官在浮現出怒色。巨大的、行將脹裂的我的這一部分,前所未有地激烈地等待著我的使用,責怪我的無知,在憤怒地喘息。我的手不知不覺地開始了不能告訴任何人的動作。我感到有一種既陰暗又輝煌的東西,從我的內部迅猛地攻了上來。就在這一瞬間,這種東西伴隨著一陣令人暈眩的酩酊醉意迸發了出來。……

——過了片刻,我以慘不忍睹的心情,環視了一下自己所面對的書桌的周圍。窗外的楓樹把它的明亮的反映,擴展在我的墨水瓶、教科書、字典、畫冊圖片、筆記本上。白濁的飛沫,濺落在教科書的鎦金題字、墨水瓶邊角和字典一角上。這些飛沫,有混濁而倦怠的水滴,有像死魚眼似的微弱的光……我的手猛然的制止,畫冊才倖免於弄髒。

這就是我的第一次ejaculatio ,也是我的第一次很不高明的突發性的「惡習」。

反映赫希菲爾德 對倒錯者特別愛好的繪畫雕刻類,第一名就提《聖塞巴斯蒂安》,對我來說是饒有興味的偶然。這件事讓人很容易猜測到,在倒錯者,尤其是先天的倒錯者來說,倒錯的衝動和施虐狂的衝動,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是極其錯綜複雜,難以區分的。

塞巴斯蒂安生於三世紀中葉,後任羅馬軍隊的近衛軍長官,三十多歲就結束了短暫的生涯,傳說是由於殉教而了結其生命的。他死於公元二八八年,是在戴克里先帝治世時期。這個從勞苦人青雲直上的皇帝,採取獨特的溫和主義而為人所景仰。可是副帝馬克西米里安厭惡基督教,他將遵照基督教的和平主義逃避兵役的非洲青年馬克西米里安斯處以死刑。百人隊長馬塞拉斯的死刑,也是根據同樣的宗教式操持的。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聖塞巴斯蒂安的殉教得到了理解。

近衛軍長官塞巴斯蒂安悄悄地皈依基督教,慰勞獄中的基督教徒,暴露出他迫使市長和其他人改變信仰的行動,最後被戴克里先帝宣告了死刑。一個虔誠的寡婦來埋葬他那中了無數支箭後被棄置了的屍體,發現他的身體還溫乎乎的。她護理了他,結果他蘇醒過來了。但是,他又立即反抗皇帝,宣揚各種冒瀆他們的諸神的語言,這回他遭亂棍打死了。

這個傳說中的復甦的主題,不外是希望出現「奇蹟」罷了。什麼樣的肉體在被無數亂箭射中的情況下可以蘇醒過來呢?

為了使人們更深入理解我那官能性的最大的歡悅是屬於怎樣一種性質的東西,我把很久以後撰寫的未完的散文詩,列舉如下:

聖塞巴斯蒂安(《散文詩》)

有一回,我透過教室的窗口,發現一棵在風中搖曳的不太高大的樹。望著望著,我心潮澎湃起來。這是一棵令人震驚的美麗的樹。它在草坪上構築起帶圓狀的端正的三角形,左右對稱地伸展著無數的枝椏,活像一具燭台,支撐著它的沉甸甸的綠。在綠之下,可以窺見紋絲不動的樹榦,恍如發暗的黑檀木台座。其造型完整而精緻,然而卻不失「自然」的天然優雅的氣氛。這棵樹本身彷彿就是它自己的創造者,保持明朗的沉默在挺立著。它的確又是一部作品。而且大概是一部音樂作品。是德國樂師為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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