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長期以來,我一直堅持說,自己曾經目睹自己出世時的光景。我每次講這種話的時候,大人們總是笑我。最後他們以為自己是被嘲弄了,轉用淡淡的憎惡的眼神,凝望著我這蒼白的不像個孩子的小孩臉孔。我偶爾在不太熟悉的客人面前講這番話的時候,祖母就擔心別人會以為我是白痴,馬上厲聲地打斷,讓我到那邊玩去。

嘲笑我的大人通常都想找點什麼科學的根據來說服我。他們慣用的手法是說些閑話,比如那時嬰兒還沒有睜開眼睛啦,就算睜開眼睛也不可能在記憶里留下什麼明確的概念啦,他們來勁時多少帶著演戲般的熱情,以童心所能接受的程度加以詳細說明;然後搖晃一下還在深深懷疑的我的小肩膀,說聲「喏,對吧」。可是他們搖晃我的肩膀的時候驀地意識到他們險些落在我的圈套里。他們認為我是個孩子,卻又覺得不能粗心大意。這小鬼無疑是要引誘我上當,以便套出「那件事」來。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更稚氣地更天真地提出詢問呢?譬如詢問「我從哪兒生出來,我為什麼會出生」,……結果,他們又落入沉默。究竟是什麼緣故,不得而知。總之,他們露出了深沉而淡淡的微笑——這微笑似乎象徵著極度的傷心——凝視著我。

然而,這是他們的一種多疑。我並不想就「那件事」詢問什麼。即使不是如此,一個深恐傷了大人的心的我,怎麼可能想出設圈套這類的策略來呢。

不論大人們怎樣說明,或者一笑置之,我都確信自己目睹過自己出世時的光景。這種確信,也許是從在場的人所告訴我的記憶中,或從我隨意的幻想中所獲得的。兩者必居其一。不過,唯有一點我認為自己是清清楚楚地親眼目睹的。那就是初生嬰兒洗澡用的澡盆盆邊。那是一個嶄新的光亮的樹皮盆,從內側看,盆邊射出微微的亮光。只有這地方的樹皮非常炫目,活像是用黃金製成的。輕輕搖晃,水的舌尖像是舔著那裡卻沒有舔著。但是,盆邊下面的水,不知是反射還是陽光的照射,光柔和地映在水面上,看似小小的光波不斷地互相撞擊著。

……對這段記憶的最有力的反駁,就是我的生辰不是白天。我是晚上九點出生的。不可能有陽光照射。即使人們戲弄說:那麼,原來是燈光?可是,我也可以毫無困難地步人悖理之中,就是夜晚也罷,我認為唯有這盆邊不可能沒有陽光的照射。於是搖晃著光的盆邊,確實作為我目睹自己初生洗澡水時的東西,無數次地在我的記憶中搖曳。

我是在關東大地震後的第三年出生的。

我出世前十年,祖父出任殖民地的長官時發生了貪污案件,他為承擔部下的罪過而引咎辭職後(我並不是在玩弄美麗的詞句,我的祖父所具有的那種對人難得糊塗的信賴是完美無缺的,我的前半生還未曾見過任何人可以與之相比),家境幾乎是以哼歌的輕快速度衰落下去的。他負了一大筆債,財產被沒收,出賣了房子,隨後愈發窮困,就像黑暗的衝動愈發燒旺了病態的虛榮——所以,我是在一間租來的破舊的房子里誕生的。這房子坐落在環境甚差的市鎮的一角上。這裡有嚇人的鐵門、前院和猶如偏僻地區的禮拜堂那麼寬闊的洋房。這宅邸從山坡上看是兩層,從山坡下看是三層,給人一種陰暗的感覺,一種錯綜複雜的樣子,充溢著一派凌人的氣勢。邸內有許多陰暗的房間,雇有六個女傭。祖父母、父母等共十人就住在這幢猶如破舊衣櫥咯吱作響的宅邸里。

祖父的事業心和祖母的病,以及浪費的陋習,是一家苦惱的根源。祖父在一群不可靠的幫閑拿來的建築平面圖的引誘下,做起黃金美夢,經常到遠處去旅行。名門世家出身的祖母,憎恨和輕蔑祖父。她有孤高不屈的靈魂,瘋狂的詩一般的靈魂。她的痼疾腦神經痛,間接而頑固地腐蝕著她的神經。同時它使她的理智增加了無益的明晰度。誰能知道這種持續到臨死的狂躁的發作,就是祖父壯年時代的罪惡的遺物呢?

父親在這個家裡迎來了纖弱而美麗的新娘——我的母親。

大正十四年 一月十四日晨,陣痛襲擊了母親。晚上九點,體重約二公斤半的小嬰兒呱呱墜地了。我出生後第七天的晚上,家人給我穿上法蘭絨貼身襯衫、淡黃色的綢內衣、碎白道花紋縐綢和服。祖父當著全家人的面,在奉書紙 上寫下我的名字,然後放在三寶 上,擺在壁龕里。

很長一段時間內,我的頭髮都是金黃色的。後來堅持抹橄欖油,最終變成黑色了。父母住在二樓上。我出生後的第四十九天,祖母以在二樓養育幼嬰太危險為借口,從母親手裡把我奪了過去。她把我關在她那終日緊閉房門、充滿令人窒息的病痛和老朽氣味的病房裡,她的病床和我的床並排著,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

我快到周歲的時候,我從第三級台階上摔了下來,額頭受了傷。祖母看戲去了,父親的堂兄妹和母親都為能歇口氣而高興萬分。母親突然要上二樓去取東西。我追上去,踩住了和服的長下擺,摔了下來。

家裡人給歌舞伎座掛了傳呼電話。祖母回到家門口,用右手的拐杖支撐著身子站立在那裡,直勾勾地盯視著出來相迎的父親,用極其沉著的口吻,一字一板眼地說:

「已經死了嗎?」

「沒有。」

祖母邁著巫婆似的確信不疑的步子,走進屋裡來……

——五歲那年元旦的早晨,我的嘴裡吐出了紅咖啡果似的東西。主治醫師前來診治後說:「沒救了。」他給我注射了樟腦液和葡萄糖,把我扎得像個針插似的。我的手腕和上臂已經兩個多小時號不著脈搏了。人們看著我的屍體。

白壽衣和我生前喜愛的玩具已經備齊,一家人都聚在一起了。此後約莫過了一個小時,我排出了小便,當醫學博士的舅舅說了聲:「得救了。」據說,這是心臟開始跳動的證明。過了片刻,我又排出小便了。朦朧的生命之光,漸漸地在我的臉頰上復甦了。

這種病症——自我中毒——成了我的痼疾。一個月里,這種病或輕或重地總要發作一回。病危不知多少次光顧了我。我的意識逐漸習慣憑向我走過來的病的腳步聲,就能分辨出是接近死亡還是疏遠死亡的疾病。

最初的記憶,以不可思議的實在的影像使我感到苦惱的記憶,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的。

是誰牽著我的手,是母親、護士、女傭,還是嬸嬸,我不曉得了。也分辨不清是什麼季節了。下午,微弱的陽光照射著斜坡四周的人家。一個女人——不知她是誰——牽著我的手爬上斜坡,朝家宅的方向走去。一個人從坡道迎面走下來,女人就緊拽著我的手從馬路躲閃開,停住了腳步。

這種影像重複多次,印象加深了,集中了。每次重複,無疑又帶上新的意義。因為在這周圍的廣漠的情景中,唯有這個「從坡道上迎面走下來」的人的身影,帶著一種不當的精密度。也難怪,這是最初的值得紀念的影像,它不斷地威脅著我,使我半生陷進苦惱的深淵。

從坡道走下來的,原來是一個年輕人。他,身挑一擔糞桶,頭纏一條骯髒的手巾,有一張漂亮的紅潤的臉和一雙炯炯有神的眼,邁著穩重的腳步從坡道上走了下來。他是個清廁夫——掏大糞的人。年輕人腳蹬膠皮底布襪子,身穿藏青色緊腿褲。五歲的我,以異常的目光注視著這個身影。它的意義還不明確,然而,某種力量的最初的啟示、某種陰暗的不可思議的呼聲向我發出了呼喚。它最先顯現在清廁夫身影上,是具有寓意的。因為糞尿是大地的象徵。呼喚我的東西,無疑是根之母的帶有惡意的愛。

我預感到這世上存在一種火辣辣的刺痛似的慾望。我一邊抬頭仰望著骯髒的小夥子的身影,一邊被一種「我想成為他」的慾望、「但願我就是他」的慾望,緊緊地糾纏著。讓人很明顯地想到這種慾望有兩個重點:一個重點是他的藏青色緊腿褲,另一個重點是他的職業。藏青色緊腿褲把他的下半身的輪廓清楚地勾勒了出來。它使我聯想起彷彿有一種東西在優美地活動著,正在向我走近。我對這條緊腿褲竟產生一股無可名狀的傾倒。究竟為什麼,我也不明白。

他的職業——這時候,我剛開始懂事,就像其他孩子嚮往長大當陸軍大將的心態一樣,我的腦海里就浮現出「想當清廁夫」的憧憬。憧憬的原因可以歸咎於那條藏青色的緊腿褲,但決不僅僅在此。這主題本身在我的內心裡不斷強化,發展,讓人看到了一種特異的展現。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從他的職業感受到一種對於尖銳的悲哀、徹身透骨的悲哀的憧憬似的東西。我從他的職業感受到一種極其感覺意義上的「悲劇性的東西」。從他的職業產生一種「挺身」的感覺、一種草率的感覺、一種對危險的親近感,以及虛無和活力的驚人的混合感,這些感覺滿溢出來,向五歲的我逼將過來,把我俘虜了。也許我誤解了清廁夫這種職業。也許我把從別人那裡聽來的別的什麼職業,以他的服裝誤認為他的職業,硬把它納入他的職業里,否則就無法解釋。

因為同這種情緒一樣的主題,不久就轉移到花電車的司機和地鐵檢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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