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復讀班的圍牆:被歧視與被侮辱的

1994年10月2日,山南省,巴州市,巴州第一中學。

夜晚十二點,復讀班寢室準時熄燈。

值班老師離開以後,第一寢室里燃起十幾支蠟燭,疲憊不堪的同學們圍坐在燭光前繼續挑燈夜戰。蠟燭火焰隨風而動,人影印在牆上如妖怪一般。

巴州一中在1994年的高考錄取率為34%,比全省高考錄取率高。根據現有高考政策,1995年巴州一中高考錄取率應該與前一年相近,又由於每間寢室的學生不是以成績安置而是隨機安排,據此可以推斷寢室里多數人逃不脫落榜的厄運。

復讀生誰都不甘心再次淪為落榜倒霉蛋,他們如溺水之人,拚命朝河岸游去。

王橋比同學們晚一個月進入復讀班,被安排到靠近房門的臨窗床位。

臨窗床位可觀風景,最先呼吸到新鮮空氣,原本算是好位置。但是第一宿舍並非標準宿舍,而是由老教室改建,設施陳舊,靠近房門的這扇窗在暑假時連窗框帶玻璃整體脫落,開學後仍然沒有維修。下雨時,雨水隨風飄進屋。烈日當空時,陽光直射,床鋪變成烤箱。臨窗下鋪在這種情況下就由好位置變成壞位置,一直空置。

在山南第一看守所度過極為艱難的一百天以後,王橋本能地抵觸密閉環境,漏雨、吹風、太陽曬的臨窗床位能讓他感到心靈自由。初來報到,進屋放下行李時,他暗自慶幸沒有人看上這個床位。

熄燈以後,王橋將蠟燭放在跛腳木凳上,借著飄搖昏黃的光線,專心致志地默背英語單詞。凌晨一點,王橋吹滅只剩了小截的蠟燭,準備睡覺。寢室里還有六七支蠟燭未熄,燭光照亮了一張張慘白的年輕的臉。

王橋拿著臉盆從走道最東端的衛生間出來時,第一寢室傳來一陣「燃起了」的喊叫聲,屋內閃出明亮火光。

看見火光,他毫不猶豫拿著臉盆跑向衛生間。

寢室正中一張床的下鋪蚊帳燃燒起來,並將上鋪引燃,火光熊熊,濃煙滾滾。幾個學生站在床邊,被暴烈大火嚇住,手足無措。王橋端著裝滿水的臉盆衝到床前,大吼道:「去接水!」同時用力將臉盆的水朝燒起的蚊帳潑去。

床邊同學如夢方醒,提桶抓盆朝衛生間衝去。

大火熄滅不久,拿著手電筒的值班老師聞訊趕到,看著被燒毀的兩床蚊帳以及床上用品、書本,倒吸了一口涼氣。寢室里有二十二張木床和大量易燃物,真要燒起來,絕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故。他嚴厲地問道:「誰引起的火災?站出來。」

一位個子瘦小的同學站在老師面前,低著頭道:「我點蠟燭看書,不小心引燃了蚊帳。」

「你叫什麼名字?」

「李想。」

「跟我到辦公室來。」值班老師見李想站著不動,催促道,「你差點闖了大禍,別傻站在這裡。」

一個說著「紅旗廠普通話」的同學愁眉苦臉地道:「老師,我的床被燒了,還被水淋得濕透,怎麼睡?」

值班老師道:「如果有什麼損失,李想將照價賠償,今天晚上和同學擠一擠,暫時克服一下。」他看到寢室里還有燃著的蠟燭,怒吼道:「快點把蠟燭熄掉,難道還想出事!」

值班老師帶著垂頭喪氣的李想走出寢室後,大家紛紛上床。復讀班學生承受著遠大於應屆學生的壓力,每天學習時間超過十二個小時。大家仗著年輕,瘋狂地透支體力,只求高考能上線,從此成為一名光榮驕傲的大學生。

燭光全滅後,頭靠在枕頭上,睡意立刻襲來,同學們顧不得議論剛才發生的驚險一幕,相繼進入夢鄉。

第二天早自習時,寢室門口貼上了嚴禁在寢室點蠟燭的通知。隨後復讀班負責人劉忠在小操場組織召開了復讀班全體同學參加的學生大會,通報第一寢室的火災情況,強調預防火災的重要性。

欠缺睡眠的同學在晨風吹拂下,睡意漸漸消去,飢餓又迅猛襲來。散會以後,他們一窩蜂朝食堂涌去。

王橋不願意去搶饅頭和稀飯,獨自到小操場旁邊的樹林里背單詞。此前曾在姐姐王曉毫無道理的堅持以及女友呂琪的耐心輔導下,他的英語聽說能力在文科班頗為不俗,摸底考試成績不理想的主要原因是不熟悉高中英語題型,因此有信心在短時間將英語成績提升起來。

唯獨數學,令他十分頭痛,沒有找到破解之道。

第三節上課鈴聲響起,詹圓規踩著鈴聲拿著數學卷子走進教室。他面帶寒霜,將試卷往桌上重重一摔,發出驚堂木擊打案桌一樣的聲響,同學們聞聲汗毛直豎。

詹圓規是文科班數學老師詹遠貴的綽號。被學生取這個綽號的主要原因是他說話尖酸刻薄,每次批評學生就如用圓規刺入學生肉體,還要畫個圈,弄一個緊箍,讓被批評者肉體疼痛、精神緊張。

綽號極為傳神,又巧妙地利用了原名詹遠貴的諧音,迅速在巴州教育系統風行,不僅學生用,老師也用。

詹圓規用冷峻的目光打量著五十六名學生。學生們都感覺詹圓規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臉上,臉上肌肉不約而同僵硬起來。

坐在最後一排的王橋低頭看著數學書,目光沒有與詹圓規交接。讀過中師,卻沒有讀過高中,突然來到巴州最好學校的高考復讀班,前幾次數學測試絕對難看,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詹圓規用眼光在教室里掃來掃去,緩緩開口:「出考題的時候,我將難度降低了2/3,竊以為及格人數應該比上一次多一些。人類歷史就是不斷地挑戰智力極限的過程,偶爾出個把挑戰下限的也不奇怪,考10分、20分的相當於挑戰下限,我反覆告誡自己不要奇怪,哎,怎麼能不奇怪!大家都那麼謙虛,不肯將分數超過別人。謙虛固然是中華民族的美德,可是到了你們這個水平就不要謙虛了,過於謙虛其實是愚蠢的表現……」

考砸鍋的同學們都低下頭,臉皮薄的紅了臉,膽子小的青了臉。

在山南第一看守所經歷了煉獄生活,王橋心理素質遠遠強於班上其他同學。他將詹圓規的諷刺打擊當成耳旁風,抓緊時間看書。距離高考只有實打實的九個月,必須爭分奪秒才能將數學成績提起來。

詹圓規拿起一份試卷,道:「今天表揚兩位同學,一位是晏琳,這次考了93分,一枝獨秀,希望以後繼續保持。另一位同學是王橋,上次考了9分,這次13分,增加了4分,有所提高,從倒數第一前進到倒數第二,比所有退步的同學都值得表揚。」

班上所有同學都鬨笑了起來,不少同學還將目光投向了晏琳和王橋。

「晏琳,你站起來,讓同學們看看他們追趕的對象。」

在倒數第二排右側站起一位梳著馬尾辮的女生,身高在一米六七到一米七左右,高挑勻稱,相貌姣好。

巴州有「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俗語,文科班總人數大大少於理科班,最後一排只有三人,王橋獨佔一張課桌,清靜自在。他正在打量高挑修長的全班第一名,詹圓規把戰火燒了過來,道:「王橋同學也請站起來,讓同學們認識一下他們後面的追兵。」

王橋沒有想到詹圓規會將野火燒到自己身上,面對同學們幸災樂禍的表情,臉面上有點發燒。他曾經當過小學老師,課前課後挺注意保護差生的自尊心。誰知個別名校的名師卻沒有基本師德,讓王橋感到很納悶。他抱著在人屋檐下豈能不低頭的態度,默默地站起來。

「同學們,你們前有標兵,後有追兵,誰都大意不得。下一次月考,凡是被王橋追上的同學都站起來亮相。」看著低頭不語的王橋,詹圓規又對剛剛說出的話感到後悔,暗道:「我這個脾氣真得改一改,跟這種沒有希望的學生起什麼勁,復讀班魚龍混雜,不是每個學生都值得教導。」

想到這裡,他讓自己盡量平和下來,道:「王橋坐下吧,希望你每次考試都有進步。大家拿起試卷,我逐一講解。凡是你們做錯的題,就是各自的薄弱環節,別想著是失誤,做錯了肯定有知識點沒有弄懂。心存僥倖之心,下次會在同樣的地方摔跟頭。」

數學考第一的晏琳飛快地回頭看了王橋一眼,暗自奇怪:「一中高考上線率也就在30%左右,文科班有五十六人,按比例不超過十七人能夠高考上線。這位數學考十來分,無論如何也上不了線,他來複讀有什麼意義。巴州復讀班招生是要看高考分數線的,他能進來肯定是關係戶。」

王橋不認同詹圓規對待學生的態度,但是最後幾句話丑理端,是有用的大實話。他顧不得腹誹,豎著耳朵,恨不得如海綿吸水一樣將每個字都吸進腦里。

客觀地說,詹圓規思路清晰,口才不錯,除了刻薄點以外算是非常優秀的數學老師。

在現實生活中,有才能的人總是恃才傲物,傲物有很多表現形式,尖酸刻薄是其中一種。如果一個人有才能又謙和,那麼不管放在哪個部門哪個單位都是棟樑之材。不幸的是,我們身邊棟樑之材很少,詹圓規式的有才能但脾氣不好的人亦不算太多,沒有多少才能且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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