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下歇息後,睜眼時發現自己身在異處,這種情況已不是第一次,所以沈清秋並不慌張,知道自己又是進到洛冰河的夢境里來了。飄了一會兒,便輕浮浮的落了地。
一沾即走,彷彿乘風踏柳。四面金碧輝煌,裝修風格華麗鋪張,且有條長廊十分眼熟,百分之百是幻花宮。
穿過這條長廊,盡頭處就是幻花宮的主殿議事廳。以往,洛冰河本尊都早已在夢境里等著他,這次卻沒瞧見,到時個稀奇事。
廳中有人,沈清秋瞧背影眼熟,湊近了看,更是稀奇,愕然道:「木師弟?」
這個肅然而立的『木清芳』乃是洛冰河記憶中的幻影,自然聽不到招呼。他這個師弟脾氣一向很好,此刻站在大廳中央,面色卻很是不善。
沈清秋想起,江湖傳言他詐死遁後不久,洛冰河曾攜木清芳回幻花宮,強行命他給自己『治病』,心知這肯定就是那一段了。
一道沉沉黑影無聲無息掠過他身側,洛冰河的聲音響起:「木先生。」
這個『洛冰河』眼裡沒映出沈清秋的身影,對他的存在渾然不覺,也不是本尊,只是記憶。
沈清秋微覺納悶,莫非他飄到連本尊都無暇操控的夢境範圍了內來了?
洛冰河的稱謂和態度,不可謂不尊重。木清芳道:「閣下稱呼我為木先生,這究竟是承認自己屬蒼穹山門下,還是不承認?」
洛冰河道:「承認與不承認,有關係嗎?」
木清芳道:「如果不承認,為何言語之間仍稱呼沈師兄為師尊?如果承認,你理應喚我一聲師叔,又為何打傷蒼穹山弟子,將我挾持到此?」
洛冰河道:「請木先生來,自是為了看看我師尊。」
木清芳哂道:「沈師兄已在花月城眾目睽睽之下自爆而亡,靈力盡散,如今只怕是連屍身都早已潰爛腐朽。木某自問沒法子叫人起死回生。」
一番問答往來,聽得沈清秋冷汗微沁。
木清芳並非是齊清萋或柳清歌那類眼裡容不得半點沙子、一點即炸的性子,可是這時的應答也沒有多好聽。雖然明知他不會有事,可仍要忍不住為木清芳捏一把汗,擔心他觸怒洛冰河,吃些沒必要的苦頭。
好在洛冰河不為所動,冷冷道:「請木先生看看便是。」
受制於人,木清芳也只得在一眾黃衫弟子的押送下,來到幻花閣。
幻花閣內冷氣侵人,兩人一前一後踏入門坎,大門旋即緊閉。沈清秋跟著沖了進來。
洛冰河將坐化台上垂下的紗帷系起。木清芳彎腰查看,沈清秋也想湊上去看看,可惜木清芳幾乎是立刻彈直了腰,把紗帷放下,擋住了沈清秋的視線,臉扭曲了一下。
木清芳道:「你用什麼方法保存他的屍體的?」
洛冰河輕描淡寫道:「木先生是千草峰峰主,怎麼保存而不破壞肉身,你比我清楚。」
頓了半晌,木清芳原先那拒絕配合得軟釘子態度終於是垮了下來,道:「你這樣每日給沈師兄的屍體強行灌輸靈力,除了勉強讓他軀體不腐爛和耗費巨額靈力,沒有任何作用。而且只要有一日停止,就將前功盡棄。恕我直言,沈師兄他已經……」
洛冰河打斷他道:「千草峰醫術冠絕天下,木先生又是一峰之主,我相信你一定有辦法。」
木清芳道:「沒有辦法。」
如此頑固,洛冰河原本就不多的耐心終於被消耗殆盡。冷笑:「沒有辦法就想辦法。再想到辦法之前,蒼穹山,木先生就不必回去了!」
他猛一揮袖,幻花閣的大門猛然向兩側掀開,木清芳一怔,人已被震了出去,立刻湧上來一群等候多時的黃衣弟子將他押住,大門隨即合攏。
一陣陰風來回,閣內燭火搖晃,明滅不定。
忽然,洛冰河對著他叫了一聲:「師尊。」
沈清秋先是一驚。
他以為這個記憶中的洛冰河看到他了。然而,他很快發現,洛冰河只是叫一叫而已。他根本就沒指望有人能答應他。
洛冰河在門口站立了一會兒,這才慢慢走到沈清秋旁邊,在坐化台邊坐下,重新系起紗帷,之後便盯著那具屍體的臉發獃。
這一發獃就是半晌。沈清秋站的閑得慌,支撐身體的腿換了一條又一條,忍不住也趴到了床邊。洛冰河盯著他屍體的臉,他就盯著洛冰河的臉。盯著盯著,洛冰河伸出一隻手,緩緩解開了那具屍體的衣帶。
沈清秋蹲著的腿崴了一下。
畫面太美不敢看之類的話,不怎麼適合用在這個時刻,因為坐化台上沈清秋的屍體……實在不怎麼好看。
自脖子以下,花紅柳綠,儘是屍斑。
洛冰河脫掉自己的外袍,摟一個大娃娃一般,將這具屍體貼身摟進懷中。若是叫旁人看見,免不了要嚇得肝膽俱裂,或是聯想到一些難聽的字眼,噁心難忍。但實際上,他只是抱著,並沒有出格的舉動。
洛冰河的下巴壓在沈清秋漆黑的發頂上,一隻手順著他的脊背曲線,一下一下地安撫著,同時輸送大量靈力。青青紫紫的屍斑逐漸消退,皮膚重新變得蒼白光潔。
這個姿勢和動作,將沈清秋內心某一根弦輕輕撥了一撥。
他記起來了,他對洛冰河,似乎做過同樣的動作。
那是在洛冰河搬進竹舍後沒多久的一晚。
是夜冬。寒風圍繞著清靜峰的山林呼嘯,成千上萬片竹葉簌簌潮動。
沈清秋側卧在長榻上,並未入睡,閉目養神。養著養著,屏風後的另一方小天地里,傳來輕微拘謹的嘎吱聲音。似乎裡邊的人也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沒輾轉多久,翻來覆去之聲戛然而止,有人輕手輕腳下了床,掀了帘子,出了竹舍。
洛冰河大半夜的不睡覺溜出去幹什麼?
沈清秋可不記得劇情的這段時間洛冰河有什麼需要夜半三更偷偷外行的奇遇。他一時好奇,也起了身。
他修為和洛冰河不是一個境界,身法即輕且快,因此,他繞到洛冰河身後時,對方還渾然不覺。
洛冰河也沒溜多遠,更沒去什麼見不得人的神秘地方找尋奇遇,人就在院子後邊,搬一個小板凳坐著。他上身衣服已經脫下,整齊的迭好擱在左腿上,右手往左手心倒點什麼東西,然後往身上抹。抹完了揉一揉時,嘴裡便發出輕微的吸氣聲。
月光下,十五六歲的少年身體並不單薄,可也不強壯,布滿青一道紫一道的淤痕,夜風迎面送來淡淡的葯香和酒香。
沈清秋出聲道:「洛冰河。」
被叫的人嚇了一跳,從凳子上跳起來,迭好的衣物翻落地面。洛冰河愕然道:「師尊!您怎麼醒了?」
沈清秋走進前去:「為師沒睡。」
洛冰河道:「是弟子吵醒師尊了嗎?對不住!本想不能打擾師尊休息這才出來,沒想到還是……」
這孩子是怕自己翻來覆去吵醒他,才半夜三更出來給自己抹藥酒的。恐怕真的是疼得受不了了。
沈清秋道:「你身上這些傷是怎麼回事?」
洛冰河道:「不礙事!弟子只是最近修鍊不得法,平白多受了點傷。」
沈清秋仔細看了看他身上的傷:「百戰峰的人又找你挑了,是不是?」
洛冰河說是也不好,又不願撒謊騙他。沈清秋瞧他這默然不語的模樣,越看越有點生氣,道:「為師教過你什麼?」
洛冰河道:「打不過就跑。」
沈清秋:「你做到了嗎?」
「可是…… 」洛冰河道,「可是這樣,弟子豈不是給清靜峰大大地丟臉了。」
沈清秋道:「看不順眼便打,他百戰峰這樣和山下的流氓惡霸有何區別。說出去較真起來,,究竟是清靜峰丟臉,還是百戰峰丟臉?為師現在就去找柳清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哪怕他抽個一天管管那群小輩也不至於這樣無法無天。」
洛冰河忙拉住他:「師尊,萬萬不可!要是因為弟子而害您和柳師叔又起口角,那我……那我……」拉不住他,腿瘸了一下,見沈清秋停步,他又趕緊道,「再說也不全是百戰峰的師弟們打的。我自己修鍊時摔摔打打更多些,才會弄得這樣難看。」
看他急的,沈清秋放緩了口氣,道:「修鍊之事,需循序漸進,順勢而為,怎能強求?你這樣揠苗助長,萬一壞了根基,豈不是遺恨終身?」
總有一天他得想個法子,看看怎麼炮製百戰峰那群暴力分子,借柳清歌的手教訓他們,讓他們敢怒不敢言。
資歷排位第七的竟然敢如此挑釁排位第二的,還有沒有長幼之分了,能忍?
洛冰河諾諾應是。沈清秋道:「進去吧。」
洛冰河連連擺手:「不了。我在外面就好,進去會吵到師尊休息。」
沈清秋勾勾手指,地上的衣服飛到他手裡。他展開了順手披到洛冰河肩上:「休息什麼?既然叫為師看見了,又豈能放你深夜獨自一人在外面吹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