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六章 藍圖

蒲州城外,一陣陣鑼聲敲響,驚天動地,如同炸雷。

鄉約扯開喉嚨喊著鄉親,告訴人們巡按老爺到來,讓大家到田間聽訓。庄稼人對於天使欽差這一類玩意興趣不大,不管他代表的是誰,跟自己的關係總歸不大。說到底,也就是來這裡收錢糧,自己只負責交糧完稅,只要不拉自己去從事義務勞動,怎麼都好商量。而是看著那龐大的儀仗自官道一路下了田,農夫們就不好意思也不敢再無動於衷。哪怕是為了欽差的體面,自己也得去聽聽他在說些什麼,走個過場。

蒲州知州黃尓立親自做引馬,引著年輕的巡按一路走到田地之間。官靴上滿是泥濘,連官袍下擺也未能倖免。衙役無事都不得下鄉,更何況是官,看著這龐大的排場,百姓心裡都有些怕,不知道這麼大的場面,要從村裡抓走多少牲畜,又要幾個姑娘寡婦去陪床。

隨著鑼聲停止,年輕的官員站在了一塊高地上,開始大聲地向百姓打招呼,態度和藹可親,彷彿是離鄉多年的遊子,如今功成名就,回鄉探親。

「鄉親們,我姓范,雖然我是個廣東人,但是我的座師是蒲州人,所以我要算半個蒲州人。這次我奉皇命前來……」

官道上,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車簾撩起,張舜卿隔著馬車向田間看著,看著自己的丈夫在那裡高聲宣講的模樣,臉上便被自覺地露出笑容。大明朝的官員無數,其中不乏愛民如子的棟樑之才,但是真的願意走下田地,與百姓近距離接觸的就有限。即使有,也都是親民官的作風,像巡按這種糾察體系的人,只和官員打交道,肯定不會和普通百姓接觸。只有這樣的男人,才能為父親的大業衝鋒陷陣,自己沒有選錯人。看在他的功勞上,一些荒唐,自己就不與他一般見識了。

倒不是說真的不生氣,只是見過那位懷孕的貴人之後,張舜卿受了很大打擊。自己的醋勁再大也奈何不了那個主,土默特草原上,如今還有一位六萬戶之主,號稱帳下二十萬控弦健兒的女濟農,自己又管得了哪個?在這種打擊之下,她對很多事也就看開了,比如現在身邊那個小小的荒唐。

「姐夫在江寧就是這樣!不光是和那些大戶們做朋友,還經常到茶樓去,跟那些普通人聊天,把縣裡的命令說給他們聽。還讓說書的先生,把縣裡的制度告訴百姓,免得那些不識字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姐夫說過,朝廷有制度沒用,讓百姓知道才有用。哪怕這個制度最後實行不下去,也得讓百姓知道,這樣老百姓就會恨地方官,不會恨朝廷,天下才能穩固,造反才能儘可能減少。」

徐六在一旁說著,直到張舜卿看過來,她才停住了口。張舜卿在她的臉蛋上輕輕一捏,「當著大婦的面,說得這麼直接,這可不是個合格的外室該做的事呢。」

「哪……哪有……」徐六心虛地低下頭,張舜卿哼了一聲:「高二家裡的那個賤貨,不就是你預備的過橋?打算讓她勾引著退思去她房裡,然後來個李代桃僵?你那點小心眼瞞不過我,再說高二家裡的嘴再嚴也嚴不過烙鐵,我一亮出刑具,她就什麼都招了。真難為你,堂堂國公之女居然會想出這種辦法,笨死你算了!」

說著話,張舜卿的手指在徐六額頭上一戳,後者滿臉委屈道:「我確實真么想過,可是一直沒做啊。」

「所以說你還沒蠢到不可救藥,沒白白把自己賠進去,還讓男人不用負責任。你應該知道,和他沒可能的。」

「所以我想好了,要跟隨李夫人出家禮佛,我反正早就說過要出家的,李夫人也答應收我為徒了。我只是想……在遁入空門之前,了結凡塵里最後一點心愿罷了。」

「說你蠢你還不愛聽!李夫人自己都懷孕了,你想想你們出的是什麼家!她無非是想讓你做個替身,這幾個月她身體不方便,又想霸著退思,就讓你去陪他。仗著自己是太后的堂姐,便為所欲為,這些天家貴胄……」

張舜卿嘟囔著,卻見徐六的臉上並沒有懊喪,反倒是聽到「幾個月」這個時間之後,露出難以掩蓋的喜悅神情,張舜卿無奈地以手加額,心知徐六這條紅線是徹底掐不斷了。

她只好道:「今晚,我就成全了你們兩個,咱們是好姐妹,輪不到李夫人賣這個人情。以後自己長點心,知道該和誰親近!」

徐六羞澀地低下頭,「姐姐姐夫小別勝新婚,我肯定不好去打擾了,那樣姐夫會生氣的。我可以等,我相信只要我的心誠,事情就總有成功的一天。」

時間一點點過去,大婦與一心想要登堂入室的外室在馬車內維持著古怪的交情,外面的百姓已經越來越多,除了田地間耕作的農夫,村莊里的婦女、老人、兒童都陸續向這裡跑來。張舜卿心思漸漸被這一情況吸引,對於徐六和李夫人的威脅暫時顧不上。

她來到山西這段時間,已經很清楚新法面臨的阻力有多大,不要說黃尓立,就算江陵黨的主力幹將在此,也不會有好辦法。要麼是把山西搞得大亂,最後用快刀亂麻的手段殺人,以簡單粗暴的暴力解決問題,要麼就是任其糜爛。而范進的行為,讓張舜卿看到了一條以溫和手段化解紛爭,少殺人不出亂子,儘可能降低損失的情況下,也能保證新法順利推行的光明大道。如果自己換到范進的位置上,所能想出來的辦法也不會比這更好……只有這樣的聰明人,才有資格做我張舜卿的丈夫。

日當正午,范進的宣講似乎宣告了一個段落,百姓仍然圍著范進不放,問東問西。這也是官員不願意與百姓接近的原因,一開了頭就停不下來,想要走就不容易。徐六手忙腳亂地跳下馬車,跑去給范進送午飯。張舜卿看著她的樣子,頗有些好氣,堂堂國公之女,怎麼就非得看上別人的丈夫?

她朝外面吩咐道:「夏荷,扶我下車。相公講了一上午,口乾舌燥吃不得乾糧,把帶的蜜漿給相公送去。」語氣平淡尋常,有著宰相千金範家大婦應有的從容與鎮定,只是在踩著板凳下車的剎那,蓮足一下踏翻板凳,如果不是梁盼弟及時扶她一把,人就差點摔在夏荷身上,才暴露了她心裡潛藏的激動。她不是不想像徐六那樣不管不顧的衝過去,只是不能。畢竟沒人認識徐六,她的身份卻是檯面上的。

樹蔭之下。范進扶著妻子緩步而行,蒲州民風保守,夫妻在外人面前也不會這麼親熱,如果是未婚男女這樣,甚至可能會被打死。當然范進夫妻不用考慮本地百姓的感受,那些農夫和婦人就只能選擇走避,眼不見為凈。

范進對這些人的反應根本不當回事,「我又不是這裡的地方官,他們喜歡或是討厭我,跟我有什麼關係?我跟他們講道理,是為了把制度說明白,免得讓老百姓被人騙了,信了張家的胡說八道。如果他們要謝,就謝皇上,謝相爺,謝這個朝廷,今後誰敢在這裡煽動造反就打死誰。至於感謝我就沒有必要了,我不需要這些。」

張舜卿拉著丈夫的手,微笑道:「滿朝文武,怕是只有相公這麼想。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人生一世匆匆百年,總是想要留下些什麼,即便是爹爹也想著名標青史,萬古流芳。」

「我要的不是這些,我只求醇酒美人,外加子孫不用耕地就有飯吃,不用織布就有衣穿,不用吃我當年吃的苦就好了。嫁給我會不會感覺吃虧?」

「會啊!」張舜卿微微一笑,「如果重新選一次,我肯定幾年前便殺到廣東去,在你未得功名時便帶著你進京,讓三姐啊,胡氏啊,都跟你沒有關係!月老拴多少紅線,我就剪多少,免得你這遍野桃花的命格,給家裡招進一堆狐狸精。」

兩人說笑幾句,張舜卿道:「黃尓立的事我也聽說了,那個叫雪梅的女人我也去看了,很可憐。據說那隻眼睛是她自己弄瞎的,只為了不讓襄垣王碰她。真沒想到,行院女子也能如此節烈。原本她和黃尓立的事就很麻煩,黃尓立的娘子要死要活,就是不許她過門,她又被襄垣王所污,只怕進門更難了。」

「敢!黃尓立的老婆要是再阻撓,我就讓黃尓立休了她,迎娶雪梅姑娘做正室!她娘家那點所謂的勢力,在我眼裡什麼也不是。襄垣王、張家,代王府……還有土默特。這些人我都不怕,還在乎一個小鄉宦么?雪梅姑娘的事,不是一件小事,甚至不是黃尓立一個人的事。他是因為推行新法才遭此厄運,他代表的是岳父的臉面!如果他被人欺負了沒人出頭,今後誰還敢為老泰山出力,新法又怎麼推得下去。」

張舜卿白了范進一眼,「那你也別光欺負個女人啊,襄垣王那邊怎麼辦?」

「我問過黃尓立了,襄垣王送他美女黃金,如果他因此就釋懷,這個人的官便到頭了。如果他因雪梅姑娘受辱就嫌棄她,我就先找個罪名把他辦了!好在黃尓立人不錯,不但不嫌棄雪梅姑娘,對她反倒更好。而且他跟我說了實話,他要跟襄垣王斗到底,已經在搜羅襄垣王的罪證,準備進京告狀……書獃子,跟天潢貴胄打官司,能贏就怪了。」

「那你想怎麼幫他?」

「當然是要襄垣王自己死了,如果他不肯,我就幫他全家去死。勾結土默特陰謀造反這種事,我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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