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七章 旭日(上)

紅日初升,陰霾盡去。

這是個晴朗的好天氣。陽光明媚,天藍如洗,蔚藍的天空中,幾朵雲彩漂浮,組成各種圖案。藍天之下,綠草如茵,亦是一片生機盎然。得益於之前的暴雨,讓草原上植被濕潤,當日趙全營造大板升時,於選地上亦下了一番心思。大板升城水脈發達,有河流通過,取水比較容易。因此昨晚的那場大火,此時已經完全熄滅,只剩下縷縷青煙以及一片狼藉殘骸證明火災的痕迹。

天災已經過去,人禍剛剛開始。有形之火被撲滅,名為仇恨的無形之火,卻正在熊熊燃燒,其勢頭越來越旺,比起昨晚的大火有過之而無不及。

原本屬於扯力克的營地,此時已經變得雜亂不堪,大量的帳篷被掀翻,簡易的拒馬等防禦手段也被破壞殆盡。騎馬持弓的蒙古健兒分成幾個陣營,彼此之間都保持著三箭之地的距離,互相看對方的目光里都充滿了仇恨與敵意。大明騎兵反倒成了局外人,列成防禦陣型,與所有部隊都保持著距離,避免刺激到任何一方。

原本屬於辛愛的部下,在辛愛死後被扯力克吞併了大半,少數人擁護辛愛的兒子,不聽從扯力克指揮。這部分辛愛的部下重新湊成一團,在原先辛愛手下兩個千夫長赤烈、察哥的帶領下列陣自守。而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則是扯力克的三個血盟兄弟帶著扯力克部下的三個千人隊,組成了自己的陣型。

與兩支騎兵呈三角形布置列陣的,則是三娘子和她的部下。其中包括了大板升城的牧民以及本就歸三娘子指揮的萬人隊。由於大部分兵力負責守衛大板升,在城外的兵力並不比另外兩支隊伍為多,且其中混雜了大批牧民,不如另外兩支完全由士兵組成的隊伍純粹。從實力上看,似乎並不佔據優勢。

營地的主人,草原的新汗扯力克,此時就躺在三方隊伍之間的草地上。身上覆蓋著一塊獸皮,臉上並沒有任何遮蓋,露出那張猙獰扭曲的面孔。原本就極為醜陋的臉,此時就顯得更加可怖。扭曲的五官與痛苦的神情搭配在一起,彷彿從神話故事中走出的妖魔而不似人類。唯一值得欣慰的一點,就是這妖魔對人間已經沒有傷害。這位驍勇如虎狡黠似狐,野心勃勃的草原梟雄,此時已經走入長生天懷抱,與人間再無瓜葛。

昨晚的混亂中,扯力克始終沒有出現,導致營地群龍無首,部隊難以發揮作用。大板升城的牧民橫衝直撞,掀翻帳篷尋找兇手,營地里的士兵稍一反抗,就會遭到三娘子部下的攻擊,導致大半個營地都被破壞成廢墟。

當太陽初升時,人們終於發現了扯力克,但卻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負責守護大帳的親兵不知下落,那名負責為扯力克暖床的女奴,已經被嚇得魂不附體,跪在扯力克身邊,除了哭什麼都不會做。

沒有任何僥倖,大汗死了,她肯定要死。先是被扯力克奪去純潔,現在又要失去生命,連番的打擊摧毀了少女的理智,讓她不知道該怎麼做。自從被發現開始,她就一直在哭,並不能提供任何有效的消息。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扯力克又是如何死的,從她嘴裡完全查問不出。

由於有死屍在,扯力克的死因很容易查清楚。奪去扯力克性命的,是一支穿喉利箭。這支箭本身並沒有特殊之處,無法從兇器反推兇手的身份和歸屬。昨天晚上製造混亂的牧民以及他們的主人三娘子,自然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可是辛愛的部下身上嫌疑也不小,辛愛的兒子並不認同扯力克的地位,一直在著召集部眾,試圖和扯力克對抗,這些辛愛的舊部是否會順應小主人的號召,乃至當初的歸順到底是陰謀還是真心,現在都說不清楚。

說來讓人哭笑不得。三娘子的嫌疑之所以大幅度下降,並不是因為她做了什麼,反倒是因為她什麼都沒做。昨天晚上她和她的部下衝進營地,扯力克一方又沒有有效的指揮。如果是她策划了這一切,半夜時間足以將扯力克部下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草原兒女向來敬畏武力而輕視道德,忠義誠信這些素質在草原上並不見得是優點,有時還會淪為笑柄。道德文章出了長城,便失去了威力。固然部落的角逐中計謀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但是到最後階段,必然是靠武力說話。三娘子雖然控制了大半營地,也殺了一些人,但是總體而言還是保持著克制,不像早有預謀,讓扯力克的部下相信她的無辜。既然不是三娘子所為,辛愛舊部的嫌疑自然就變大了。

這次扯力克帶五千大軍來到大板升,由於擔心內部不穩,特意把從辛愛手中吞併的兩千精銳帶在身邊。昨天晚上的混亂中,扯力克部下有一定傷亡,雙方兵力都不滿。扯力克那三個血盟兄弟對於這些精銳鐵騎也有所忌憚,是以沒敢直接動手。但是言語中已經開始列舉對方的嫌疑,部下則叫囂著怒罵著,隨時準備發動進攻。赤烈和察哥兩人都不擅長與人辯駁,只是緊握著刀柄,警惕地看著扯力克的部下。

這支人馬倒也不時孤立無援,在扯力克的死屍發現之後,赤烈第一時間已經聯繫了盟友:代表察哈爾而來的長生。

在場各方勢力里,長生的人馬最少,只有兩個百人隊護衛長生前來談判。在昨夜的騷亂中又有一些傷亡,現在的人馬不到一百五十人,在這些如狼似虎的千人隊面前,發揮不了什麼作用。可是在長生背後,站著整個草原名義上的主人圖門汗,以及察哈爾陽和萬戶的大量騎兵。土默特接連失去三位大汗之後,必然面臨嚴重的內部危機未來這廣袤草原誰做主人現在還說不好,是以扯力克的部下,對於長生也有所忌憚不敢輕舉妄動。

辛愛的妻子是長生的妹妹,雖然她們按照草原傳統在辛愛死後嫁給了扯力克,但是辛愛的兒子依舊留在自己的部落。長生和辛愛、扯力克都可以算作親戚,此時也是比較有資格說話的一方。

他咳嗽幾聲,高聲道:「大家請放下武器,不要用弓箭和刀子對著我們的兄弟。大汗的死是個意外,我也非常痛心。但是現在,不時悲痛的時候,我們需要找到兇手,為大汗報仇,而不是自相殘殺。」

扯力克的血盟兄弟海壽用彎刀指著赤烈與察哥道:「這兩條背信棄義的狗!大汗收留了他們,他們卻對大汗下毒手。辛愛的兒子正在召集部下,想要爭奪汗位。這些人一定是勾結了辛愛的兒子,殺死了大汗。我要砍下他們的腦袋,給大汗做祭品。」

長生道:「海壽兄弟,你這樣想就錯了。大汗的死絕對不是我們草原漢子下的手。我們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孫,怎麼可能自相殘殺!而且,我們向來直來直去,有什麼爭端,都會通過自己的弓刀求個公道。只有卑鄙的大明人,才會用這種詭計!」

三娘子皺起眉頭,「長生,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鍾金哈屯,你的大板升城昨天晚上也著了火,如果是赤烈他們乾的,怎麼可能去你的地方放火?只有大明人才會這麼做,挑動我們部落之間撕殺,削弱我們的力量。他們在遼東,挑動野女直的各個部落互相交戰,用的就是這種方法。我們不能上當,應該團結起來殺死大明的狗賊,為大汗報仇!」

扯力克的三個血盟兄弟被長生拋出的新觀點搞得有些頭暈,看著長生。三娘子也問道:「你說是明朝人殺死了大汗?證據在哪?」

「證據很簡單!爆炸!我們昨天晚上都聽到了爆炸聲,這種聲音,只有大明的火器才能發出的。如果我沒猜錯,他們的那些酒桶里,混進去了自己的火器。這種火器叫做萬人敵,我們在薊門的時候,見識過它的威力。一枚萬人敵就可以殺死我們十幾個勇士,是非常可怕的武器。他們用萬人敵製造了爆炸和大火,又暗殺了我們的大汗。現在,他們還在那裡,等著我們自相殘殺!」

長生的馬鞭指向如同軍事觀察團的明朝騎兵。「如果我們真的開戰,那些騎兵肯定會在趁我們筋疲力盡的時候衝上來,殺光我們,奪走我們的牛羊,搶走我們的女人。他們做過無數次類似的事,大家心裡應該都有數。現在是到了下決斷的時候了!」

男子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舉手投足間,已經有些指點江山的氣魄。「我們草原的男兒應該聯合起來,殺光這些大明走狗,為大汗報仇。然後我們將按照傳統,選出新的汗,帶領我們向大明進攻。宣大防線上所有能抽調的騎兵都在這裡,殺了他們,那些明朝人就沒辦法互相支援。我們可以打進長城,攻破他們的城池,掠奪他們的財帛和女人!兒郎們,我們永遠不能忘記自己從哪裡來,不能忘記自己是誰的子孫!成吉思汗建立的武勛,應該在他的後人手中發揚光大!軟弱的人,佔有廣袤的草場,美麗的女人,如山的財富,英勇的草原漢子過得像是乞丐!這,不公平!我們聯合起來,就能拿回屬於我們的一切,重新做中原的主人!」

四周寂靜,只有長生的呼喝聲在草場上回蕩。一些蒙古士兵的眼睛裡,射出名為玉望的光芒。必須承認,長生的話對於一部分蒙古士兵來說,確實有煽動性和吸引力。成吉思汗時代的好日子對比眼下的窘迫生活,讓一部分人無比期待回到過去。長生的話如同一根火把,點燃了某根危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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