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三章 開門揖盜(上)

張家大宅之內,張遐齡手拈長髯微合二目,聽著報事人彙報著與范進交涉的整個過程。雖然上了年紀,但是張遐齡的思路依舊清晰,固然其做事有著急躁冒進等缺點,並不影響他是個優秀商人的事實。通過當事人的回報,他完全可以分析出范進的為人以及性格,進而制定出下一步的行動方針。

那名所謂的小管家,實際是張家本族子弟,平日里為張家操持一些生意,為人十分精明,口才自然也不差。他的情緒十分平和,並沒有表現出興奮或是對范進的鄙視,只是如同一台人體攝錄設備,將當時的情景客觀還原不做評價。

「范進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先是一愣,隨後開始抱怨咱們山西民風剽悍人心不辜,宗室胡作非為,居然敢對巡按無禮。小侄又按著您的吩咐,提醒了他幾句。說起當年曾經有宗室闖進巡按衙門,要巡按為他參人,隨後拿了刀子出來自殘,威脅巡按如果不答應就要把這件事栽贓到他頭上的往事,他的臉色就更難看。開始罵那些宗室子弟行事荒唐,目無王法。」

「色厲內荏。」張遐齡冷笑一聲,「如果他真的有足夠的把握應付,就不是那個樣子了。接下來呢?」

「接下來他又問那些宗室為什麼鬧。小侄按著您的吩咐回答,是為了自家女眷吃虧的事。也提起了這次的犒賞。那些宗室眼熱邊軍可以得歲賞,自己卻連祿米都不能足時撥付,自然就要鬧事。范進聽後就開始詢問小侄祿米的事,小侄自然就如實回報。再然後他就打發小侄走路,讓小侄給叔父帶好,說是改日登門拜訪。」

張遐齡一笑,「你走之後,他八成就去找他的老婆問計了。張居正的女兒不是個簡單角色,這點小場面自然難不住他。這次本來就是試試范進成色,順帶給他和宗室之間結個過節。到時候他和宗室打成一鍋粥,咱們就可以看他的笑話。最好死幾個人,事情就有趣了。」

一旁侍立的張四端道:「如果小侄所料不差,范進自然是用恩威並施的辦法,先把宗室鎮住,再設法給他們籌措一些糧食收買人心。這件事轉來轉去,自然就得轉到咱家頭上。」

張遐齡一笑,「這山西的事,又有哪件能不通過咱張家辦成?五百石糧食給他準備妥當,別說我這個做長輩的不給他面子。咱們自己的事情要做好,才能讓他完全信任咱們。魚餌不吞實,又怎麼把他釣起來?」

那名張家子弟識趣的離開,張四端道:「如今的問題,其實是不知道我們的魚餌是否對味道。如果他真的礙於嬌妻在旁,不對其他女人動手,就只好另想主意。」

張遐齡捻髯一笑,「你想想你爹什麼年紀了,現在依舊不曾閑著,何況范進正在年少,血氣方剛,又怎麼可能管得住自己。男人都是一樣,得隴望蜀,范進也不會例外。除非你大哥的消息有誤,范進並非九色之徒。如果是如此,那就只能用另一個辦法……」

說到這裡,他自己又搖搖頭,「我們張家耕讀傳家書香門第,殺人害命的法子還是不用為好,總不能為一個范進就玷了家風。現在只好等金七的消息,再做道理。」

驕陽似火,讓人心中發燥,一隻蒼鷹從察院上空飛過,看著下面層層甲兵,得意地扇動著翅膀,似乎在提示那些士兵:就算你們人類再怎麼小心防範也休想阻撓我來這裡,爺會飛。

這種天氣人待在房間里都會覺得熱,盔甲在身站在外面,整個人就像放進烤爐里烘焙,格外難受。即便是帝國最為精銳的邊軍,在這種天氣里,也盡量避免外出任務。除非戰爭需要,否則大家都是在營房裡納涼,用盡方法降溫。

是以當百十個氣勢洶洶的宗室破落戶,提著棍棒來到察院衙門外,見到頂著驕陽列陣操演的護兵時,第一反應就是:這是哪來的瘋子。

大家都知道,巡按這次是帶著大筆勞軍銀子來的,自然要有軍隊保護。張居正安排保護自己女婿的部隊,素質也不會太差。但是京營糜爛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即便張居正再怎麼為女婿著想,也無非給這些老爺兵提供足夠的裝備,戰鬥力根本指望不上,充其量就是樣子兵。對於在邊地生活的人來說,所謂京營御林就是個笑話,根本不值一哂。

可是眼下看到這些士兵頂著烈日布成方陣,如同古松一般在察院大門外列陣的模樣,沒人再敢把他們視為虛有其表不能上陣的金弓玉箭。嶄新的盔甲在烈日下反射出耀目光芒,照的人兩眼生疼。那些士兵臉上的汗珠如同黃豆,不停地從額頭上流過鼻子直入口中,但是這些甲兵依舊保持站姿不動。

就在這些宗室懷疑,是否有人會因此中暑不治之時,只聽一聲吆喝,察院儀門大開,一隊同樣全副武裝的士兵手持長槍大戟徐徐而出,按著前面士兵的樣子站成隊列。而之前在烈日下列陣的士兵則迅速脫去鎧甲,退回儀門之中。

透過門縫有人看到,院落里放著有幾十口白瓷大罐,旁邊放滿了粗瓷碗。這些士兵一跑過去,就立刻拿起碗來朝罐里舀東西往喉嚨里灌,另一邊則是堆積如同小山的水果,等著這些士兵吃。

定期輪換,有充足的後勤供應,更重要的是指揮官全程陪同這些士兵挨曬,能維持這種紀律也不算奇怪。只不過宗室們知道,這月份在大同水果的價格並不便宜,富貴人家自己買來消暑不成問題,居然給普通士兵敞開供應,這怕是任何一個帶兵官都做不到的事。這范進要麼是腦子不好用,要麼就是錢多了沒地方使,胡亂散財。

不管他們心裡如何想法,這種陣勢擺開之後那種無言的壓力如同波浪,以察院衙門為圓心,向四方席捲。即便是這些一向無法無天的宗室破落戶,也感受到了這種無言的壓力,近而產生一種莫名的緊張窒息之感。

他們終究是鳳子龍孫,不是普通的百姓。自永樂以來實行的圈養正冊,已經讓他們骨子裡的血勇消磨殆盡,只會在面對確定對他們沒有反抗能力的弱小時,才有膽量張牙舞爪演示勇氣。當面前出現一支強大武裝時,這些人甚至沒有嘗試一下,探尋這支武裝底線的膽量,只能在那裡等。

空氣變得寂靜,百多號衣衫襤褸手提棍棒如同武裝難民的天家子弟,在樹蔭下三五成人交頭接耳,在不遠處的察院呀門外,盔甲鮮明的大明官兵挺立如松,定期換崗。

作為總指揮的戚金雖然過程里也會回去喝水吃瓜果,但是站崗時間依舊是這些士兵中最長的一個。這種天氣他在薊鎮也經歷過,雨中列陣烈日演兵,是南兵的看家本事,正是靠著這種韌性和對長官命令的服從,他們才能以客軍之身在北地生根發芽,硬生生從北軍手裡搶過一塊地盤,在薊鎮得以休養生息。

這些京營選拔出來的士兵包括各勛貴府家丁個人勇武遠勝普通士兵,內中不乏有力大無窮武藝高強之人,在紀律性上就無法保證。可如今在戚金的教導之下,這些士兵已經脫胎換骨,學會了無條件執行長官發布的命令,哪怕是讓他們現在去送死他們也只會選擇服從而不是問為什麼。

望著目光可及範圍內,那些如同叫花子一般的宗室子弟,戚金心中暗笑:鳳子龍孫不外如是,朝廷還是要靠張相爺、范老爺這樣的棟樑來撐。

察院的角門這時候打開,張鐵臂從裡面走出來,朝戚金點點頭算是行禮,隨後大步流星向著那些宗室走去。隨後只見奇怪的一幕發生,人數佔據絕對優勢,且有著尊貴血統的朱家子孫,開始向後退卻,隊伍陣陣散亂,有人開始試圖逃跑,還有人忙不迭地扔掉了手中棍棒。

戚金當然知道,這種威懾力跟張鐵臂無關,即便是武功蓋世之人,也不可能以一敵百。這些人怕的實際是自己這些官兵,可是這些官兵也只能擺個樣子,其實沒人敢真去攻擊那些朱家子弟。只不過是自己這邊的場面嚇破了宗室的膽,再者就是范進的安排恰到好處,既不示弱,也不會主動把事態引入不可收拾的地步。是以這一次的勝利,歸根到底還是范進的安排為主,自己這些士兵就像是張鐵臂一樣,只能算一件道具,真正的本事還是看范進這個書生的手段。

一劍能擋百萬兵,說的或許就是這樣的人吧?戚金心內想到。

這時,只見那些宗室里幾個上了年紀的已經丟了武器隨著張鐵臂向察院走來,邊走邊點頭哈腰,絲毫看不出其是鳳子龍孫。等路過身邊時,戚金依稀聽到他們的說話聲:「范老爺真的答應給我們補發祿米?還要授田?這……讀書人可不能騙人啊。」

夜晚,代王府內。

一聲脆響,精緻的官窯定燒瓷瓶在金磚上化作無數碎片。因為貪涼赤著上身,下著紮腳褲的朱鼐鉉兩眼赤紅青筋暴起,指著眼前幾人罵道:「廢物!這麼點小事都做不成么?本王怎麼告訴你們的?去,讓他們打起來,趁亂殺幾個人,讓范進徹底說不清楚,到時候就算想不死都不行。現在事情搞成什麼樣?被幾個官兵就嚇住了?你就讓他們衝上去,我就不信官兵敢朝他們動粗。」

眼前幾個武師模樣的人滿面慚愧道:「千歲息怒,小的也是沒辦法,那些官兵是京師來的,跟咱們本地素無瓜葛。就算真打了人,只要范進有意袒護,咱們也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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