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七章 薛五尋親(上)

范進一到陽和,就已經安排了人前去打探薛五家人的消息。他身邊帶的那些飛鳳鏢局鏢師在戰陣上未必有多大作用,可是做起這種勾當就比較拿手,何況還有吳石頭和他的手下們。這些兼具商賈與密探雙重身份的人,本就是刺探情報的好手,在塞上都能打聽到消息,何況是在陽和。

其中一些人本就在地方上有著自己的關係網,稍加探訪,就掃聽出端倪。薛五自從聽到家人的下落之後,情緒就比較激動,又有些緊張。雖然如今的生活比起當初好了許多,范進也算是如意郎君,除了有張舜卿這個大婦的威脅外,基本沒有什麼不順遂的事情,可是她的心裡總有一種莫名的不安全感。

沒有家人在身邊,沒有自己的娘家,不管是高興還是難過,身邊都沒有可以傾訴之人。這種感覺讓她覺得自己像是無根之木,於大千世界十丈軟紅之中,總會產生某種莫名的疏離感。幾次午夜夢回,愛郎又宿在別處,她總感覺自己是活在夢裡,所經歷的一切都是虛幻而不真實的,實際搞不清自己是誰,又在何處要何去何從。

如今能與家人團聚,喜悅自不必說,內心深處又隱約有些不安。既怕父親的威嚴,又怕嫂子的尖酸刻薄,畢竟自己從官家小姐一下變成請樓女子,再到如今做了范進妾室,命運之神的嘲弄讓她的生活已經遠遠偏離了軌道,不知道爹爹對自己又該怎麼說。

因為修行易筋經的原因,薛五目下的藝業比起江湖上那些女俠只強不弱,行走江湖過程中,也不止一次與人動手過招乃至殺傷人命,並非尋常大家閨秀。可是一想到面對自己的家人,她就覺得芳心亂跳四肢無力,走路都走不利索,彷彿自己又變回了那個江南水鄉的將門之女。不管騎馬射箭,還是打拳練武,都不過是自己的一種技巧,本質上自己還是個大家閨秀,在封塵里打了滾,又做了別人的妾,父兄能否接受,會不會怪自己給家裡丟了人……

所幸有范進牽著她的手,才讓她能夠堅持走完路程。本來范進預備了馬,但是考慮到人多眼雜的因素,還是選擇步行。路上,范進低聲安撫著薛五:「五兒放心,一切有我在,就算老泰山發作起來,也有我替你頂著。」

「相公……謝謝你。」薛五感覺到丈夫手上的溫暖和力量,心中的那種緊張也消減了不少。她很清楚,如果不是遇到這個男人,自己可能依舊生活在地獄裡,也可能比想像中過得更糟糕。是他把自己拯救出來,讓自己過上好日子,自己不能傷害他,正如不能讓他傷害父親一樣。

「爹爹雖然是武將,卻並不是粗鄙軍漢,而是精通詩書典籍的儒將,性子上也就像讀書人多一些,比較固執,容易認死理。若是言語上對相公有冒犯之處,看在妾身面上,還請多多體諒些。畢竟爹是個要臉面的人……我做了小,他肯定不歡喜。」

她的聲音很低,語氣也有些羞澀。畢竟這種話說出來不佔理。做人妾室總比在秦淮河賣笑好,可是父親的脾氣就是那樣,絕不會支持自己做妾。就算事情不能挽回,也絕對不會送上祝福。

眼下范進如日中天,在宣大能和總督分庭抗禮的主,若是父親說話太難聽激怒了他,自己兄長的官司就不好說是什麼下場。好在范進的態度讓她比較放心,臉上掛著笑容,手緊緊拉著薛五的手道:

「毛腳女婿見岳父總是會被罵的,這種事我有經驗。想當初我被太岳相公教訓的還少了,不照樣走到今天?沒事的,我的心眼沒那麼小。老爺子隨便罵,我保證不生氣就是。」

「相公心裡,把妾身……和大小姐一樣看待?」薛五的心微微一緊,聲音微微有些顫抖。范進笑道:「這是自然。五兒也是大家閨秀,如果不是時運不濟,怎麼會給我做小。這已經是委屈了你,我又怎麼會把你看輕了。」

「不……有相公這話,就不委屈。」薛五面露一絲喜色,低頭用衣袖在眼角邊擦拭著什麼。遠方,一些軍兵朝這裡看過來,貪婪的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薛五身上。好在范進身上雖然沒穿官服卻也是讀書人的打扮,再加上身後的護衛,倒是不怕動武。那些軍漢顯然也知輕重,沒人智硬到騷擾讀書人身邊女眷的地步。只是薛五的容貌太美,確實也引來了不必要的關注。一直來到磚窯附近時,這種關注就越來越多。

這是一片位於城外的窯廠,附近是一片山林,柴薪易得,而且附近有一條河水流過,用水也比較方便。磚窯附近就是窩棚,燒磚的工人就在這附近居住。做這種工作的自然都是男人,中年人居多,但也有一些十一、二歲的孩子。由於磚窯溫度高,再加上天氣炎熱,人們都赤著上身走來走去,下面也不過是一條犢鼻褲,露出兩條滿是泥土的腿。

看到薛五與范進走過來,一些男子停住腳步往這裡看著,有個三十幾歲滿臉絡腮鬍子的男子身形強壯,滿身肌肉虯結,在身上還紋了許多刺青。右手不見了,眼睛也瞎了一隻,原本負了柴在走,可是看到薛五的樣子,他將柴一放,隨手擦去頭上的汗珠,朝著薛五猛地吹起了口哨。在他之後,還有十幾個漢子,包括兩個半大孩子,也學著他的樣子,朝薛五吹起哨子。

薛五的眉頭一皺,低聲道:「可惡!如果我帶著彈弓,就將他那隻眼睛也廢了。讓我師兄他們出手,教訓教訓這幾個狂徒!」

「不太好,岳父就住在這裡,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說不定還有交情,不知根底不好傷人。等見了岳父之後……有的是辦法收拾他。不過老泰山好歹也是三品指揮,怎麼住到這種地方?」

薛五嘆口氣道:「犯了王法的官,就不能再算作官。誰還真拿他當指揮使看。」

兩人邊說邊走,這時已經來到窯廠附近。幾個髒兮兮的孩子跑過去,身上只裹了些破布,手上揮舞著木棒互相抽打,高喊著:「殺韃子,首級換銀子……」從他們身邊跑了過去。一陣叫罵聲順風飄來,罵人者中氣十足,聲音傳出很遠,滿口不可描述的行為以及對方的祖先,是標準的粗坯罵法。

這就是邊地,不同於江南的和風細雨,京師的溫情脈脈,這裡的人從小就生活在這種險惡的環境中,從小就學慣用殺戮換取生存資料的方式,拳頭與刀子比筆墨好用,罵人或許就是他們最文明的宣講方式。

范進回頭看看那些跑過去的孩子皺眉道:「這木棒有點粗,小孩子沒輕沒重,一不留神怕是打壞了……」

這時薛五卻不再說話,人也一動不動,彷彿中了定身法。范進知道情況不對,順著薛五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在前方不遠處一個小山頭上,一個老人與其他人打扮一樣,赤著身體,手裡拿著煙袋鍋,另一手指著對面的人大聲叫罵,在老人腳邊還扔著幾塊碎磚。

「你這驢日的貨,耳朵里塞了X毛了?我怎麼跟你說的,火候火候!你把磚燒成這個鳥樣,不消衝車,就是韃虜一人撒泡尿城牆便塌了。若是老子還在帶兵時,看我不……」

老人的臉上滿是泥灰,以至於看不清本來面目,但是從薛五那逐漸蒼白的臉色,劇烈起伏的胸膛,以及眼中晶瑩的淚珠已經可以猜出老人身份。范進低聲道:「老泰山?」

薛五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不對……不該是這樣……爹爹是有名的儒將,怎麼會這樣滿口粗言髒話。不對……他不是爹爹……不是的。」

聲音哽咽,淚如泉湧,親人重逢的激動與喜悅中,又多了幾分莫名的苦澀。

「在江南可以做儒將,在這裡就得學著其他人的樣子,做個粗鄙武夫。跟那些人講道理遠不如掀桌子罵娘好用。你想讓他們聽你的,就得比他們凶,比他們還粗魯,不聽話就打,日子一久他們就聽你的了。若是一味斯文,在這種地方可是不受人待見,連日子都不好過。」

小院里,薛五的父親,曾經的指揮使薛朝先坐在一張石凳上,手上拿著粗瓷大碗喝著井水,與女兒以及范進交談。比起女兒的激動,薛朝先的情緒卻很平靜,彷彿女兒的重逢是情理之中,又好像是這一切都無法對他造成什麼衝擊。

老人套上了外衣,也洗了臉,露出一張足以稱作英俊的面龐。雖然上了幾歲年紀,皮膚也因為常年光照變得黑紅,但是依舊不掩其五官的英姿。如今的老人於俊朗中又多了幾分威武瀟洒,氣度上遠超凡夫俗子,有這樣的父親也難怪能生出薛五這樣的絕色佳麗。

可是離得近了也能發現,老人左手食指以及右手的無名指和尾指都已經不翼而飛,額頭上還有一處非常明顯的傷疤,從傷口情況看,當時情形兇險異常,差一點就會致命。看著父親身上的傷口,薛五已經泣不成聲,薛朝先倒是情緒淡定,彷彿這些傷都是在別人身上,與自己無關。

「傻丫頭,哭什麼?大將上陣不死帶傷,衝鋒陷陣受些損傷本就是尋常事。你爹只是受傷,那些韃子都已經死了,這筆賬算下來,還是咱們賺了,你該高興才是。」

「老爺……你在江南的時候好好的,怎麼到了這裡,就變成這樣。」

「沒什麼,那時到延綏效力,結果正趕上韃虜的游騎入寇,你爹雖然上了幾歲年紀,可終究是個武人,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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