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三章 高抬貴手

戚金的神情很是放鬆,似乎沒感覺自己說的行為有多嚴重,一旁的王邦屏臉色則有些發白,不住給范進行禮道:「大老爺恩典,恩典。小的也是沒辦法,一家人要吃飯,總是要想個法子活下去,那些貨物不是什麼緊要的……」

范進將兩人叫到一邊,又讓張鐵臂取了一壇酒三隻碗過來,就坐在樹下,把酒倒入碗內,王邦屏和戚金都想上手,卻被范進阻止了。三碗酒分完,范進示意兩人喝下去,兩人不知范進什麼意思,只好一飲而盡,范進看他們喝過酒才問道:

「你們覺得這酒怎麼樣?」

「好酒!范老爺帶來的,自然是勞軍御酒,都是上好佳釀。能喝這一口,都是好大造化……」

王邦屏的話沒說完就被范進攔住,「在京師里這種酒只是給轎夫車夫來喝的,所謂御酒不過就是換了個封簽而已。真正的御酒不曾出京就已經賣掉了,也就是到了游擊這一層,才有幾口真正的御酒來喝。這些事我很清楚,如果想查也可以查,但是查的結果是什麼?是將來不會再有御酒到軍前,即便是這種酒勁沖卻無回味的村釀,也不會再有。水至清則無魚,這個道理本官很清楚。我也是從地方上任過事的,不是第一天出來的書獃子,你們不用把我當賊來防。我知道邊塞辛苦,就算這種粗釀,在邊軍兒郎而言也是難得之物,說這是御酒足以糊弄他們了。」

王邦屏放下酒碗,臉微微泛紅,「我聽戚賢弟說大老爺是個好人,標下原不敢信,聽大老爺這麼一說,卻是知道我們這些丘八難處的。一聽您說話,就是個通情達理的人,這是標下的造化,趕上您這麼個通情理的老爺。求您看在標下上有八十老母……」

「我對你家有什麼人沒興趣。」范進阻止了王邦屏的話,「我的尚方寶劍帶出來不是為了好看的,你也知道,這種兇器如果不拿血祭,對於主人的官運就有妨礙。所以我這口劍帶出來一定要殺人,但是不會把人殺絕,總要有人留下為大明看守門戶。至於殺誰不殺誰,是我說了算。一個參將賣東西給北虜,不管你賣的是什麼,都足以就地斬首正軍法,就算是宣府巡撫也不能說我做的不對。所以你現在想要活下去,就只有一條路,跟我說實話。我要知道你賣了什麼,被誰扣下,又是誰要辦你。」

王邦屏看著范進,目光里已經滿是畏懼。這個年輕輕的白面書生看上去人畜無害,可是此時坐在一起,卻讓人周身發冷,如同掉在冰窟窿里。話說的輕描淡寫,臉上還帶著幾分笑意,可是王邦屏本能地感覺到,如果自己的回答不能讓范進滿意,方才喝的這碗酒就是自己的斷頭酒。就連砍頭的證據,都是自己雙手送到人家手裡的。

「大老爺容稟……標下跟您面前不敢說假話,確實和幾個兒郎們一起做生意。這也不怪我們,實在是邊上太苦了,大家在沙場上賣命,圖的就是一刀一槍搏個富貴。可是死的就別說了,活下來的離富貴也遠著。在邊關辛苦賣命,提心弔膽伺候上官,辛苦一年賺的錢也沒幾個,用錢的地方卻多。子弟要襲職,老婆孩子要買首飾穿新衣裳,家丁們要娶老婆要兵器甲胄,處處都要用錢,來錢的路子……就是那一條。」

邊關這種地方屬於危險與機遇並存,只要有門路,想發財倒也不是太難。沙場上生死相搏的敵人,同時也是自己最重要的客戶,還有可能變成袍澤手足,這就是眼下大明邊關的情形,雖然荒誕但是真實。邊軍里存在大量蒙古人,像是嘉靖朝號稱猛將第一的馬芳,三百家丁都是蒙古人。他就是帶著這三百蒙古人到蒙古部落燒殺搶掠搗巢趕馬,合作非常愉快。

俺答在嘉靖年破關困京,導致朝廷斬了一個兵部尚書,嘉靖停止了對元朝皇帝的祭祀,還特意要求在奏章上把虜字寫的很小,與明朝可為不共戴天。到了隆慶年間就成了朝廷加封的忠順王,與朝廷合法貿易,順帶還幫助朝廷守衛邊關。敵人朋友的身份來迴轉換,今日敵明日友復明日又成敵國,就是眼下邊關的情景。

這裡是一片混沌之地,在此很難說的清是非對錯,在這種地方想要一個黑白分明是很艱難且不切實際的事。把一切行為總結起來,其實就是一句話:我要活下去。如是而已。

邊軍與部落互相貿易,把朝廷命令禁止出口的鐵器、兵器都賣掉,或是對做這種生意的商隊抬一手換取賄賂,至於這些鐵器會不會變成秋季射殺自己的箭頭,根本沒人在意。最為嚴重時,邊軍替蒙古人放羊,蒙古人替邊軍守烽燧的事也發生過。

當年嘉靖年間大同總兵曾經嚴令禁止部下與蒙古人貿易,要求全面禁止邊軍與蒙古人交易,結果就導致了一場兵變。被剝奪了經商資格的官兵選擇割下總兵的首級,並聯絡蒙古大軍為奧援,以豎起反旗的方式向朝廷表達邊關對於商業活動的迫切需求。

到了隆慶年間,雖然馬市的存在把這種走私貿易盡量正規化,使其處於可控範圍之內,但是走私貿易並未因此禁絕。於當下而言,鐵器、羽毛、大漆都是禁止在馬市上出現的物資。有些時候如果蒙古發生災荒,朝廷還會命令禁止出售糧食,通過貿易戰的方式,在草原製造動亂。

於決策者而言,會認為這種命令高瞻遠矚,是戰略上的妙手。可是在實施層面,無非是為走私商人指明方向,告訴他們應該賣什麼才有利潤。

從蒙古交誼回來的馬匹牛羊,在內地可以賣出高價,蒙古的駿馬在邊軍里就是絕好的商品。一次成功的交易,足以改變一個普通人的生活,是以明知道這種生意充滿危險,依舊有膽大的商人去闖鬼門關。

眼下還沒有走西口這種說法,殺虎口還是邊防要地,不是商路,但是做類似生意的人已經不少。想在邊軍眼皮子底下偷運出關基本是做夢,邊軍的武力即使不足以對付北虜,收拾商隊還是綽綽有餘。能夠做這種生意的,要麼是邊軍里有關係,要麼是背後有大人物讓邊軍不管亂動,再有就是邊軍自己下場。

從最早的單打獨鬥零散經營,到現在形成規模,在蒙古部落里得到需求物資明細,再組織調運物資運送出去,直到交易完成分潤。在邊軍內部,因這種交易已經形成了若干團體,大家各有各的路子,各有各的靠山。王邦屏就是其中一個小團體的首領,靠著自己當參將的便利,組織商隊貿易盈利。

做這種生意充滿了危險,馬賊、同袍以及朝廷的巡按體系,都足以對這種貿易以及從業者造成致命影響。王邦屏這次就是標準的翻船,不但貨物損失殆盡,就連性命都難以保全。

他這次交易的貨物包括了一大批絲綢外加一百多副甲胄,五千支鵰翎箭,兩百把上好鋼刀。這些物資里除了絲綢以外,其他都是禁物,那些甲胄里甚至包括二十幾領鐵甲,論罪過足夠砍頭幾次。更要命的,扣下這些貨物的不是草原上的馬賊,而是朝廷的巡兵。

王邦屏不是混人,做生意也懂得獨食不肥的道理,該打點的衙門從未疏漏,像是宣府巡撫張佳胤身邊的幕僚,以及宣府總兵都能從他的貿易里分潤,一般不會找他麻煩。可是這次扣貨的卻是宣大總督部下的標兵游騎,這下就沒辦法了。

宣大總督本來就節制宣府大同防線上各位各位武官,何況扣下貨物的地方是在塞外,不涉及轄區問題。走私這種事能做不能說,被頂頭上司的人抓現行,自然就是極為棘手的局面。王邦屏花了大筆銀子打點,寧可自己認命賠錢,得到的回應也是這事會交給巡按處置。參考總督在陽和傳令時特意點出的尚方寶劍,王邦屏就有個預感,自己這次可能撞到了槍口,很可能被鄭洛丟出去做替罪羊,給尚方寶劍開刃。

基於生存需求,王邦屏自然挖空心思鑽營,范進一行這麼大的聲勢,想要隱藏自己的行動路線也辦不到。他特意趕過來,就是想要在范進面前買個活命。為了活命,其已經做好傾家蕩產的準備,所求的就是不死,只要答應這個條件,革職或是充軍他都心甘情願。

范進聽著介紹,一言不發,等到王邦屏說完,他才問道:「這麼大的數目,是一直以來的習慣,還是這次臨時的需求?」

王邦屏愣了一下,看范進神色不似是追究罪名,反倒像是推敲什麼,不敢隱瞞。「回大老爺的話,生意不是這麼好做的,那些北虜說穿了都是窮鬼,否則不至於想著來搶咱們的錢糧女人。尤其是在馬市開闢之後,與俺答有交情的大部落可以在馬市貿易,對於我們的貨就不要了。跟我們坐生意的多是些小部落,自己的實力有限,拿不出太多的商品跟我們交割,像這樣的大生意也是這幾年的第一次。我們也是一群人湊了本錢,才採辦到這麼多貨物……算了,總是自己的命苦,不該發這筆財。」

范進沒理他的話,繼續問道:「只有你一個人得到這個消息么?」

「大老爺聖明,標下冤就冤在這裡。標下以人頭作保,這個消息在宣大軍中都傳開了,知道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做這生意的人絕不止標下這一隊人馬。大老爺有所不知,當時調貨的時候費了那個力氣,花的本錢也比平時高了兩成。如果不是對面給的價格格外高,標下都不想做了。結果不知道怎地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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