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七章 誆虎入籠

紗帽衚衕張居正府門外再次張燈結綵,鞭炮噼里啪啦響個不停,鼓樂班子使出渾身解數演奏喜悅歡快的旋律,其熱鬧程度比之不久之前張舜卿出閣也相差無幾。

張家當然不是在這麼短時間內再次娶親嫁女,不過這件喜事絲毫不比婚嫁來得遜色:張家三子張懋修在萬曆八年的會試中御筆親點高中狀元。

即便是在普通人家,這也是值得大肆鋪張一番的大喜事,何況是在當朝宰相門庭,自然要有一番隆重慶賀。比起普通人家來,張家這個狀元更有非凡意義,上一科張嗣修高中榜眼,已經進入翰林院,這科張懋修又高中狀元,入翰林院是板上釘釘之事。兩位公子成為儲相,朝中文武大臣都有類似的想法:他們中會不會真誕生一個閣臣?

大明自立國以來父子進士的事不少,但是父子兩宰相的事卻是從未發生過。加上之前張居正為外朝官開路,準備在內閣里為督撫疆臣留一個名額,這就更讓人懷疑,未來會不會是郎舅閣臣,一門三輔的局面。

以張居正如今的權柄加上聖眷,這樣的情形完全有可能發生,一旦這樣的情況發生,張家怕是要開大明文官先河,家族兩代把持朝政,放眼天下無人能望其項背。

固然有無名氏在朝門貼了揭帖,「狀元榜眼姓俱張,未必文星照楚邦。若是相公堅不去,六郎還作探花郎!」矛頭直指張居正,把張懋修高中歸於相國之力;東南才子顧憲成更是在張榜之後大罵權臣無恥;但是在一片歌功頌德之聲中,這些許雜音或是落地舉子的哀怨,總歸是聽不到的。

因招撫大員林氏之事,天子下旨加張居正為少保,歲祿增兩百石,另命湖廣布政司撥良田千畝為賜予張府做祭田之用。張居正身上本來就有少師、太子太傅兩個榮銜,現在加上少保銜,三孤集於一身,榮寵無二聖眷優隆,滿朝文武這個時候不管有多少不滿,都只能埋在心裡,臉上只能笑不能怒亦不敢怒。

作為當事人,張居正的心情其實並無多少波瀾,那些揭帖的內容沒讓他覺得憤怒,同樣,兒子的成就也沒讓他格外歡喜。倒不是說張居正對三子關心不足,只是在他看來,兒子的才學是自己教出來的,加上之前張家的運作,一甲已是囊中之物。至於具體的位次則取決於皇帝,天子肯讓懋修中狀元,是念著君臣師生情分,也是帝王心術,並不會讓他有欣喜或是激動的感覺。

萬曆這樣安排的原因張居正自然能夠明白,無非是給自己招謗,讓天下文士提起他這個宰相先要口誅筆伐一番再說。畢竟皇帝是自己的學生,他的盤算自己又如何看不出來?

看出來不代表就要怕,自己本來就沒想過要做伊、霍、周公,否則兩年前為皇帝代書罪己詔時,李太后可是有過告太廟廢天子的氣話。自己若是順水推舟,事情也未必推動不下去。只是他張居正乃是大明忠臣,一生只為朱家宰輔,既然如此,人心對他而言,也就不那麼重要。

有人罵自己是很正常的事,從決定實施新法那一天,便註定走上一條世人皆謗舉目皆敵之路,如果對名聲人心看得重,事情便做不成。那些人不管怎麼對自己不滿,也不敢違抗自己的命令,無法阻礙新法的推行這就足夠了。

何況有了范進獻策,第一批書院已經開始投入運轉,幾百個候補官員、學子在裡面接受培訓,等到學業完成便可以進入地方,去推動新法。在他們之後,會有越來越多的讀書人在書院里學習,到下面執行自己的命令。這些部下才是自己的寶貴財富,那些背後說說怪話,或是批評自己主張的異見者,不過跳樑小丑,又能對自己造成什麼妨害?

如今的張居正於人生以及仕途都可以算作達到巔峰狀態,也不曾想過攫取更多的權柄或是更高地位,兩個兒子為翰林,兩個兒子得蔭世襲錦衣又有了范進這個女婿,後顧之憂盡去,已經到了無欲無求得地步。惟一要做的就是建功立業,延續朱家天下,保證大明朝江山穩固,順帶也要永遠姓朱。

無欲則剛。正因為現在的他沒了自身利益的訴求,心態上反倒格外超然,當在書房接見張四維時,後者的心中亦是微微一動。本以為窮奢極欲不加節制的生活,外加繁重的工作必然令張居正神倦體弱,精神萎靡,最多靠藥物支撐維持一股虛火。可是現在看來,他的精神氣色比起幾年之前更盛幾分,著實古怪。

兩人落座之後,張四維寒暄幾句,便轉入今天的正題。

「元翁,惟時(張懋修字)已經有了著落,退思的位置卻還未定,自從成親到現在時間也不短了,怎麼也該有個安置,不知元翁心中是怎麼個打算。」

張居正一笑,「怎麼?鳳磐這是替自己的門生來打抱不平了?你這座師倒也是夠格,知道護著自己的學生,我這還不著急你倒是先急起來。」

張四維也一笑,「為國舉賢也是人臣的本分,退思確有大才理當重用,遲遲不安置萬一陛下或是太后聞起來,只怕是不大好。何況又有師徒名分在,我這做老師的不替學生謀划出路,又怎麼對得起門生貼子?」

「鳳磐看來對於退思很是滿意,居然主動上門來為他問前程,想必是有了好去處?你且說說你的打算,想把他安排到何處?」

「實不相瞞,丁丑那一科的舉子里,小弟最看好的就是退思,當初還曾動過念頭,把他招為東床,最後只做了冰人心裡還著實有些委屈。退思有大才,聖眷又重,實在不該耽誤了。小弟也知道,退思留在相府,能為元翁分憂效力。可是子孫總歸是要長大的,現在不積累些功勛,他日要想提拔就不容易。退思本可入翰林院為編修,只是為了護送忠良骨骸還鄉,壞了自己的前程,若是對他沒有個妥善安置,既對不起他也委屈了賢侄女。所以小弟這裡有個念頭,給退思放到一個易得功勞得地方打磨幾年,到時候升轉便容易,他日大用亦無人可以說三道四。」

張居正道:「易於得功?外官得功最易莫過於九邊軍功,鳳磐是想保退思到九邊去?他不曾歷過軍務,這差事怕是做不來。」

「縱然做得來也不能讓退思去受鞍馬之苦,侄女若是發了惱,小弟的鬍鬚少不得遭殃。」張四維打個哈哈,又道:「元翁是知道的,前些時北虜在陝西那邊鬧得格外凶,西北數鎮一日三警,鬧得人仰馬翻,只當是俺答又起了什麼心思,想要跟咱們開兵,後來才知道原來是俺答暴卒,下面的子孫不安分鬧事,並不為大患。但這也看出來邊塞上太平了這許多年,將士有些怠惰,官長亦不用心,才被虜騎襲擾不能治。朝廷應該安排個得力的人……去巡一巡邊。」

張四維偷眼看了一眼張居正,發現這位同榜在認真傾聽,並沒露出不滿的神態才繼續說道:

「退思在上元時是正六品銜准以從五品體統行事,按說放到邊上應該是四五品前程才算得當,但是那樣一來就只能寄銜於行省,反倒是屈才。依小弟之見,不如保退思以御史銜授巡按,巡視宣大整頓邊軍,不知元翁意下如何。」

范進現在雖然沒有實際授予職位,但是官職還在,也就是說依舊享受從五品待遇,每月照樣領俸祿。從這個方面看,把他降到七品御史似乎是受了委屈。可是大明的官職不是那麼個演算法,都察院一百多個御史能被派到巡按九邊,都要算是祖墳冒青煙,打破頭也未必爭得到這個機會。

范進作為一個親民官,如果不是有張居正女婿這個身份,硬要進都察院不是不行,要搶巡按九邊的活就得做好被言官們圍毆的準備。至於原因也很簡單,就是張四維剛才說的那句話:國朝眼下得功之易,莫過於九邊軍功,換句話說,眼下的九邊是明朝最方便快捷的經驗點,在那刷經驗升級太容易了。

後世提起大明這個階段,往往喜歡說重文輕武,這種說法不能說錯誤,但也不準確。作為一個正常的高度集權大一統王朝,文官地位高過武官是發展的必然。這說到底就是個管理方法問題,武將掌握兵權就必須受文官控制,尤其是在京營變成門面部隊,軍隊數量只存在於紙面沒有實際意義的前提下,九邊聚集了大明軍隊精華,如果完全由武官統帥,五代之禍就在眼前。

文官控制武臣,才能保證大明王朝永遠姓朱,保證皇帝哪怕是無用之輩,也可以高枕無憂不用擔心被手握重兵的大臣取代。嘉靖年間三邊總制曾銑手握二十萬邊軍兵權,二三錦衣持聖旨一道就能把他奪權逮捕,押入京師斬首。這種制度保證了皇權的絕對安全,所以是必然之事,談不到輕重。

事實上明朝對於軍功看得很重,同樣是嘉靖朝名將馬芳,其出身不過是普通農家子,八歲被擄到草原上當牧奴,曾經救過明朝大敵俺答汗的性命。後叛蒙歸漢,在大同總兵麾下做親兵,幾十年間就生生從一個無名小卒做到了一品左都督,足以證明朝廷對於軍功武臣的重視。至於說一品武臣地位不如閣老,這是非常正常之事,反過來才是不正常。畢竟閣臣就那幾個,一品武臣有很多,如果一品武官位在閣臣之上,那皇帝何以乾綱獨斷威福由己?

放下固執與偏見就能發現,對明朝而言,軍功是個最容易獲得功勞的方式,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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