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五章 金口玉言

林海珊的食量確實不小,但也沒大到大宋那位四居兩府九居八座的名相張齊賢的地步,不足以驚世駭俗。只是在紫禁城這個地方,後宮女眷面前放開肚皮大吃特吃的,未必絕後但足以稱空前。

天子、太后賞宴是份榮譽,於口腹之慾實際談不到。明朝人自己就表示過宮中菜色用料考究但是做工粗糙,不能和真正的東南佳肴想必,何況在至尊面前,一舉一動都要謹小慎微,生怕舉止失儀得咎,哪裡放得開肚子。人在高度緊張的情緒之下,很難感覺到飢餓,不管是命婦還是朝臣,在宮中飲宴的時候注意力都放在觀察至尊上,有幾個人可能像林海珊這樣風捲殘雲目光只盯著盤子。

就如劉姥姥進大觀園。那種粗鄙表現滿足了上層人物發笑的需求,就可以獲得大觀園裡一干貴人的青睞,得以常來常往一樣。林海珊如果始終保持著命婦或是朝官風範與太后接觸,效果反倒不如現在。

李太后出身寒微,看到那些處處講究風度儀錶,行不搖頭笑不露齒,吃東西的姿態格外優雅的命婦心裡其實是有些自卑的。這種自卑變化之下,很可能演變成反感。即便嘴上不說,心裡也會認為這些人不可親近,是以一見到她們心理就莫名地戒備起來,讓自己保持著嚴肅莊重以免被看輕,整個宴席的氛圍自然就輕鬆不到哪裡去。

林海珊的這种放肆,在李太后看來並不討厭,反倒讓她從心裡生出一種親近感覺。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李太后如同看到了當年的自己,當然自己比她漂亮多了,否則也不可能得到皇子垂青收房,從洒掃宮女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為大明生下了皇帝。

回想當初,第一次見到眼前這些珍饈美味,也曾垂涎欲滴,用了很大力氣才控制住自己的慾念,才不至於失儀。這個女人的自制力不及自己,擋不住這麼多美味的吸引大吃大喝這不是什麼罪過。她對自己沒有防範,拿自己不當外人,這證明她心裡沒鬼,值得信任。

林海珊已經把盤子里的大魚一面吃光,不等太監動手,自己伸出筷子夾了魚鰓翻面,這在宮中宴席是絕對沒有之事。宮中的菜向來是擺樣子居多,美人會吃光一個盤子,更別說把魚翻身,一旁的王皇后忍不住笑出聲來。李太后側過頭去,王皇后連忙道:「兒臣失禮,母后別見怪。您看她吃魚的樣子,真好笑。」

李太后搖頭道:「這不可笑只可憐,哀家也是個苦出身,一兩個月吃不到葷腥也是常有的事。那時候若是看了這樣的大魚,也是挨不住的。海上貧苦比不得中原富庶,雖然掛名是個土司,日子怕也是難過的很。來人啊,給林土司再送一盤魚過去,讓她坐得離哀家近一些,讓我看清楚一點。」

林海珊牢記著范進的囑咐,在李太后面前不必裝模作樣,酒喝的不多,但是菜就來者不拒。等到一見了魚,二話不說就向珠簾後面磕頭,大聲地謝恩。在太后面前大聲喧嘩本有失儀之罪,但是如今鳳顏歡喜,自然沒有人追究這方面的問題,反倒把林海珊的位子移到了珠簾附近,這樣林海珊的聲音放低一些太后也足以聽得清楚。

「我們大員那裡兩樣東西最多,一是魚二是鹿。太后對臣這麼好,臣也要對太后好。北方的天氣不比我們海上,聽說冬天能凍掉人的耳朵,太后是富貴人,家裡肯定不缺柴燒,到了冬天準是整天守在火堆旁邊烤火一步不動。這樣確實是不冷,但是人不能動彈,實在太無趣了。等到臣回了大員,就讓小的們多獵幾頭鹿,給太后、皇后、皇上還有宮裡各位貴人每人做一件鹿皮褂。跟太后說,那衣裳可暖和了,穿在身上就是外面起北風都不會覺得冷……」

她的話音未落,簾籠後面已經笑出聲來。一國太后加上皇后,都已經笑得前仰後合顧不上儀態。林海珊心裡暗自佩服范進,對於這些貴人的心思揣摩的准,這番話果然有效果。嘴上則不住地請罪,認為自己說錯了話,讓貴人笑話。

李太后笑了好一陣才道:「罪?這哪裡有什麼罪?你能有這番孝心是大好事,是大明一等一的忠臣,怎麼能算罪?我大明文臣武將多了,鎮守一方的督撫也不知多少,沒一個人想著宮裡的人冷不冷,缺不缺鹿皮襖子穿,你能想到這些,證明你的心眼好,哀家不怪。宮裡不缺衣服,更不缺皮子,那鹿皮你自己留著吧。哀家倒是看你一個女人家管個島不容易,聽說海上的人行事剽悍,即便是對上女人也會動刀子,你個女人家在那麼群男人里討生活不容易吧?又沒有男人照顧你,過日子不容易。這樣吧,哀家讓人去庫里取一件皮甲一口寶刀給你,都是外國供來的,想來不差,給你做個防身之物想來是夠用了。」

「臣謝過太后!太后賞賜的甲胄和刀臣不敢用,拿回島上就供在祠堂里,讓兒郎們每天給這寶刀鎧甲磕頭上香,盡自己的孝心!太后肯招待臣吃這麼豐盛的酒席,臣若是不盡心報效,媽祖娘娘不會答應的!」

一個標準的土人粗坯……太后心裡給林海珊下了定語,這樣的女人對於男人來說算不上什麼良配,但是對於國家來說,卻是個很好的利用對象。能在這種場合大吃大喝大喊大叫的絲毫不拘束,證明她第一沒把自己當成外人,第二沒有心機,以一頓酒席外加一副甲胄寶刀,就為朝廷羈縻住一個土司,這筆生意簡直不要太合算。

隨著萬曆年紀漸長,太后也知道自己歸政的日子漸漸近了。即使張居正還能再掌握朝政十幾年,太后卻不可能從成年皇帝手裡把權柄拿過來,這是大明體制所不允許的事。在萬曆年少之事,李太后初掌大權,頗有不勝煩具之苦,如果不是時事所迫,真想安心在宮裡納福不問外事,之所以苦撐局面純粹趕鴨子上架。

可是這幾年走下來,眼看兒子漸漸長大,到了要交出大權的時候,卻又生出戀權之心,一想到未來要像仁聖陳皇后一樣安心在宮裡念經禮佛不問外事,從心裡又覺得不甘。

權肯定要交,但是能晚交一點就晚交一點,最好是能做成幾件事,讓整個朝廷文武看看自己的手段,到時候自己還能想到辦法,把權力在手裡多拿幾天。這種機會並不好找,畢竟有張居正這麼個賢相在,李太后本人又不是能人,想要讓群臣敬服何等艱難不問可知。是以林海珊的出現對於李太后來說,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身邊太監也曾向李太后提醒過,海上女子剽悍難治,李太后自己出身寒門,也會考慮自己萬一為人所愚弄巧成拙的下場。可此時看林海珊這份天真爛漫的樣子,這方面的顧慮便已經打消,這種土人只有被大明官吏陷害的份,怎麼可能反過來欺騙大明?

獲得一個海上土司的絕對忠誠,其帶來的利益李太后是看不上的,但是其象徵意義卻非同小可。前朝俺答封貢,高拱、張居正乃至王崇古等人在朝野上下廣受揄揚,乃是幾人官場生涯中出名的功績。

比起北虜來,大明在海上的力量差得遠,自己能夠收復一個海上土司,讓其死心塌地為朝廷所用,比起當初與俺答封貢影響只強不弱。自己辦成這一件事,就足以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即便自己兒子未來親政,自己照樣可以施加影響。他日如果大員這能像張居正奏章中所說那樣,稱為大明海上藩屏,就更是豐功偉績。

再者說來一個女土司也符合李太后的宣傳需求,同樣是女人,這麼個粗鄙女子都能管理好一個海島,將其變成大明海上屏障,自己為什麼不能幫助治理國家?歷來做大事以前,都要先用一些小事做積累以便吹風,這林海珊最適合吹風的需求。

如果說對於林海珊有什麼不滿意,也就是她和范進的緋聞了。李太后最初聽到這個消息時,是想要教訓一下林海珊和范進,給自己堂姐出頭的。即使堂姐不能為范家正室,范進有了堂姐也不該在隨意招惹其他女人。可是現在看到林海珊這刻意塗黑的皮膚,這點不滿也就消失不見。

從宮女一路到貴妃,再到兩宮並尊,一路走上至尊寶座,李太后最為忌憚的就是美麗且多智的女子。眼前的林海珊與王喜姐一樣,完美規避了李太后的忌諱。第一她不好看,其次沒心眼。這種醜陋且無腦的女人,在李太后看來就是世間最完美的女子,可以交託大任。

關於范進和林海珊的緋聞現在看肯定是為了籠絡這個土司所用的美男計。這種計策不怎麼上檯面,可是為了朝廷,上不得檯面的計謀也要用。范進肯肉身為餌,與這麼個精怪一般的女子敷衍,也算是忠心一片。

她點點頭,對外面吩咐道:「起來吧。一個女人家能管偌大個海島,一定受了很多苦,如今既然歸順了朝廷,就該享福了。回到座位上繼續吃,想吃什麼就說,咱們宮裡不缺你的吃喝。朝廷有朝廷的規矩,哀家雖然是太后,也不能干涉朝政,你的官職前程只能等待皇帝的旨意,哀家不能擅專。但是哀家略懂些相法,看人的本事還是有的,你的氣色好運勢不錯,你的差事不會差勁!一會哀家讓范卿家進宮,為你畫像,把你歸順朝廷的情景畫下來,宮中島上各留一份,也算我們一個念想。」

紫禁城雖然是帝國中樞所在機密最重,但也是泄密最快的地方。太后賜宴林海珊的經歷只過了一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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