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八章 帝王心思

「異心?恩師是絕對不會有異心的,這一點朕比你們任何人都清楚。他是個文官,不是武人,講的是忠孝仁義。他的脾氣壞一些,但絕不會欺君,只不過是依舊把朕當小孩子罷了。本朝廢除宰相設立閣臣,就是防備宰相權重難治,皇帝被架空。你這混賬東西雖然忠心,但是用的地方不對,把事情想偏了。張師傅是百官之首,一言一行為萬眾表率,他若是敢不忠於朕,百官就第一個放他不過。這就是文臣身上的枷鎖,約束著他們的一言一行。如果現在朝堂上是個武夫,那朕就得小心些,因為他們行事肆無忌憚,不受任何約束。文臣就不一樣,他們這些人是要講個規矩的,誰壞了規矩,誰自己就先成了士林公敵,到時候朕彈指一揮,就能讓他灰飛煙滅。」

乾清宮內,萬曆天子剛剛結束了與張居正的交談,由太監把恩師送走,自己則愜意地靠在椅子上,看著身邊的張誠。

自從罪己詔事件之後,萬曆與張居正之間,已經很久沒有進行這種君臣密談了。他方才表現的如同讀書時緊張的學生面對嚴厲的老師一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對答不如意,惹來雷霆之怒。當然,張居正如今也不會再像過去那樣,當面指出皇帝的錯誤,絲毫不留面子。因此君臣兩人的這次談話氣氛融洽,彷彿又回到了君臣關係最為融洽親切的少年時光。

張誠當初就因為對張居正不滿而得到萬曆信任,假借貶謫為名,實際讓張誠去練內操。眼下萬曆手上雖然已經有了一支堪稱忠誠的內操軍,但他卻已經對這支不對失去了興趣。隨著年齡的增長,學問的增加,他發現用刀來維持地位,實在有失帝王尊嚴,筆比劍更有力量,尤其實在朝堂之上更是如此。

在萬曆面前,張誠沒有什麼話不敢說,既然要做孤臣,就要做到底。所以張居正一走,他就冒著觸怒皇帝的危險,提醒皇帝提防這位首輔。尤其是接下來要給首輔更多的權力,還要加上少師榮銜,恩賞榮譽日重,恐有尾大不掉之虞。

這種級別的爛葯,當然放不倒張居正,無非是張誠的一種態度。不管滿朝文武多少人依附張居正,我張誠永遠忠於天子,不會是他的人。對於他這種態度,萬曆也很滿意,並沒有訓斥他,反倒是笑著為張居正辯駁。

「滿朝文武不是他的私人,而是他的同僚。之所以逢迎他,是因為張居正有權力奪去他們的富貴、前程。而這種權力,是朕給的。能給就能收回,所以這些人的富貴前程,實際是掌握在朕的手中,張師傅不過是朕的管家罷了。僕人之所以會怕管家,是因為他們的心裡畏懼主人。如果百官可以不畏宰輔,那朕這個皇帝,又有幾個人會怕呢?沒腦子!朕不怕張師傅跋扈,反倒是怕張師傅太謙和,跋扈的人你不喜歡,其他人也不會喜歡,區別無非就是有的肯說出來,有的不肯說罷了。若是張師傅太討人喜歡,朕晚上就該睡不安穩了。再說張師傅上了這樣的密章,難道還不足以證明其忠心?善謀國,不善謀身,張師傅教朕的只是治國方,沒有安身立命之策,原本朕以為是不需要,現在看來多半是張師傅自己也不精此道。」

張誠道:「陛下……奴婢不是很明白。他如今位極人臣,還需要自保?」

「位極人臣也是虛的,身邊沒有人,再位極人臣有什麼用?當初張師傅關閉天下書院,不許人講學,就已經得罪了很多人。這回重定黃冊,要一次理清天下戶口田畝,得罪的人怎麼也不會少。大家懼他、怕他,卻也會恨他。一個被同僚恨之入骨的首輔,如何不需要自保?你想想,他要做的事情,是在和誰作對就該明白,他要承擔多大的風險,得罪多少人。有朝一日張師傅不在人世,他的家族子弟又該如何自處?」

張誠愣了一下,這些問題他其實想到過,只是沒說出來。本以為皇帝不會想到這一層,不料這位陛下顯然對於民間乃至官場並非一無所知,亦有足夠的認識。可是回想方才師徒交談,天子話說的很多,也表現出對老師充分的信任與依賴,就是沒有一句提醒,到底是不需要,還是他壓根就不想?

「那份密章字字珠璣,都是對大明江山社稷有莫大好處之事,朕不會拒絕。所以朕放權給他,讓張師傅全權處置,只要是張師傅要參的人,不管是誰,都要一查到底。只要是攔了張師傅施政的,朕就重重辦他!往後的幾年,朕就安心在皇宮裡什麼也不管不問,張師傅怎麼說,朕就怎麼做。就算是皇親國戚宗室親藩,只要是張師傅開口,朕一個也不會放過。張師傅要什麼,朕就給什麼。最多給他們說幾句好話,但是最後還是要以師傅的意見為主。」

這話聽上去似乎皇帝成了傀儡,可是眼下張誠聽來,卻覺得毛骨悚然。要知道就在君臣奏對開始,萬曆就以明發上諭的方式,把豁免蘇松欠稅以及重定優免優待士人兩條政策頒布下去,也就是說是以皇帝的名義示好於蘇松士紳文官以及天下文人士子。有了這兩條福利政策,後面一切以張師傅為主,實際說的都是真正損害到他人利益的制度,註定會引來物議、反彈。

本來這種反彈肯定會涉及到皇帝,可是萬曆這種安排,等於就是把張居正推出去頂雷,所有的壞事都是張居正做的,惡人也是張居正當。皇帝是被首輔架空的傀儡,說話不算。有心救人也辦不到,只能努力推行一些善政,還可能被首輔否決,儼然是把自己放在一個受害人的位置。而在新政實行過程中,死掉的或是遭殃的,這些人的怨恨都將由張居正一人承擔,與天子無涉。而在幾年之後,又該如何?

「恩師對朝廷有功,朝廷對師傅也要有所酬勞,這樣才算是對得起師傅的一片忠心。你說,真要是把這一科的狀元給了師兄怎麼樣?母后是不是一準歡喜?」

「陛下,會試為掄才大典,私相授受……」

「怕什麼?誰是人才誰不是人才,總歸還是得張師傅裁奪。你難道忘了朕剛才說過什麼?如今的朝堂上,要以張師傅的決定為主。區區一個狀元,又能如何?誰要是不滿,就隨他們說去,朕意已決絕無更易之理。」

張誠心內明白,皇帝給張懋修一個狀元並不是什麼善意,而是要借這個狀元讓張居正成為天下儒士之敵。張家父子把持朝綱,把掄才大典視為安插子弟的工具,天下的讀書人都指望著科舉來改變命運,張家既出榜眼又出狀元,必然成為大批文士仇恨目標。這一手軟刀子遞出去,張家父子的名聲大毀,張家兄弟雖然在翰林院,卻多半失去了入閣的機會,父子宰相之路註定走不通了。

萬曆吩咐張誠道:「如今朕該做的都做完了,剩下就是張師傅該做的事。師傅做事少不了廠衛的人作為羽翼,你去馮大伴那裡傳個話,讓他要緊把馮邦寧調回來幫恩師辦差。大伴既與師傅相善,這麼大的事,他不幫忙可不行!」

帶著萬曆意見回府的張居正,看上去神采飛揚,當得知天子的態度之後,張家的一干門下幕僚也個個眉飛色舞。天子全面放權給相爺,這是多大的信任與恩寵,君臣之間如此信任,變法怎會不成?在眾人面前一條金光大道正在緩慢延伸,在道路的終端,是功成名就,是飛黃騰達,也是名標青史萬古流芳。

但是從游七口中得到消息的張舜卿,卻第一時間皺起了眉頭,輕聲道:「這不是把爹爹放到火上烤?不明真相之人,定要說爹爹乃是操莽之臣,脅迫君上,其罪當不赦!」

范進點頭道:「就是這麼個話了。老泰山的才學,陛下連一成都沒學到,卻學會了肚子帝王心術,權謀手段。我寫這條陳,其實就是告訴皇帝,張家不會想要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只想安心做個輔臣,幫著皇帝看住家業。以岳父和陛下的師生關係,加上這個姿態,不管曾經有什麼不睦,都該一筆勾銷。再者說到底,老泰山不過就是管教弟子嚴格了些,又能有什麼深仇大恨?陛下不會不知老人家的為人和用心,卻還這麼做,這已經不是什麼舊怨的問題,惟一的解釋就是不能容人!他離不開岳父主持朝政,又恨岳父大權在手,讓他無法親政。是以就用帝王心術加以羈縻,既要岳父做事,又要設法敗壞老人家的名聲,給了老人家權力便要敗壞他老名聲,歸根到底還是對我們心存不善。」

張舜卿點頭道:「相公所說,正式我所想的,陛下用的是鈍刀子殺人的辦法。由此印證,相公當初的擔心正中要害,爹爹在日尚且如此,若是有朝一日……只怕我張家便有不測之禍。」

她的峨眉微蹙,凝神靜思,其容顏之美更勝平日,頗有西子捧心之感。范進的目光在她臉上經久不動,張舜卿初時不覺,等到發覺之後不免泛起一絲紅暈,「相公看些什麼?」

「自然是看美人了。娘子方才的模樣當真是絕色無雙,不行,我得把它畫下來。」

張舜卿並不推辭,先是預備宣紙,後又去磨墨。范進握住她那潔白如玉的手腕道:「這等粗使活計交給丫頭就行了,豈能勞動夫人大駕。」

「夫妻之樂,豈容外人插足?」張舜卿微微一笑,抽出手自去磨墨,邊磨邊道:「其實我還以為成親之後,相公就不會再為我畫像,沒想到相公還肯動筆。在江寧的時候還有來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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