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四章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註定(下)

「你是說爹爹要補過?」張舜卿在范進腰上輕輕一掐,「小心眼。爹爹當初對你是嚴格了些,對我們的事也反對過,那也是愛女心切,誰讓你這登徒子在江寧就壞了人家的清白,爹爹當然不歡喜了。再說天下父母都是一般心思,把勾搭自己女兒的男子看作壞小子,這不是人之常情?現在老人家對咱們天高地厚,還大力栽培你,你怎麼還讓老人家補過?」

「如果是我,倒不是什麼問題……」范進的手在妻子身上來回遊移,享受著這堪稱完美的身體帶來的享受。「有妻如此,被老丈人收拾幾次,或是受些教訓都是值得的,也是理所當然。好事多磨,能娶到你這樣的娘子,吃多少苦都不虧,我怎麼會生氣?但是其他人娶不到你,又被老岳父收拾得很慘,心裡自然不會歡喜,日久天長,心裡就會有怨氣。一般人的怨氣今天有明天散,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即使不散也妨害不到什麼。下面的人努力一些,總能把這股怨氣消弭於無形。可如果這股怨氣在上而不在下,那就非常麻煩,普通人難以化解,有能力化解的人,又化解的不得法。天長日久積纍堆積,就會讓怨氣越積越多,一旦發作起來,便是野火燎原……」

房間里陷入一片寂靜,過了好一陣,張舜卿低聲道:「把丫鬟們都趕開吧。」

「夫妻枕邊密語,不傳六耳,不必擔心走漏風聲。」

「這話可不能亂說,連馮叔叔都沒傳出來這種消息,你如何得知?」

「這話自然是靠猜的。前些時被召去給那位畫像,前後沒用多少光景,最主要的還是回話。地方上的事問了不少,最關心的還是學校。尤其聽說那裡培訓的為私人之後,就動了心思,不但上諭明發要快辦,連楊四知都被嘉獎提拔。雖然名義上是老岳父的面子不會駁,實際上還是為著那私人二字。他有這種念頭從一開始我就想到了,否則也不會上這麼一道本。但是咱們自己心裡要有個數,起了這樣心思的,就不再是小孩子,不能再當小孩子對待。知徒莫如師,岳父看著這位徒弟從小長到大,對這位的性子應該有個了解。那不是個胸襟寬宏的主,而岳父對他又過於嚴厲,最要命的還是去年那道罪己詔,寫的不好。」

「那是太后的旨意。」

「是啊,可是那位又不能去恨自己的生母,只好找個人來恨,你說他找誰?雖然他沒跟我說,但是我旁敲側擊,差不多能斷定,這事他沒忘。」

張舜卿沉默片刻,「這話你跟爹說過沒有?」

「說過,沒什麼用。老泰山的為人你最了解,這種沒憑據的事不會往心裡去,如果不是看你的面子,說不定還要把我收拾一頓,說我離間。畢竟說到底就是一堆雞毛蒜皮,沒什麼大事。老師與他有師徒名分,那位又不是尋常人,在他那個位置上,一切都得按規矩來,天地君親師,弟子對老師是要講個規矩的。泰山這個想法沒問題,但前提是對方是正常人。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在你我看來不算什麼,在另外一些人眼裡,或許就能記一輩子。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泰西人信星座的說法么?他們就認為有一種星座的人非常記仇睚眥必報,而且會把事情記在心裡,等你自己都記不得時,他依舊念念不忘,會拿這事找你麻煩。」

張舜卿並沒與范進爭辯,反倒陷入沉思之中。她和張居正不同,也和幾個兄弟不一樣。基於女性的敏感,她是整個張家危機意識最強的一個,就在所有人都認定張家穩如泰山,家業蒸蒸日上時,她已經想到一旦聖眷不在,或是出現其他意外,自己家得想好退路這一條。

乃至在找丈夫標準之一,也是不能覬覦她的家室門第,一旦張家敗落,不能對她另眼看待,甚至還要幫她支持娘家。之所以選范進,這也是原因之一。

她跟深宮裡的交集不多,從父親隻言片語中也能感覺到,父親對於這位陛下並不十分滿意。這種不滿主要是出於才學能力的評估,跟人品關係不大。以父親的為人,這種不滿意不會悶在心裡不說,肯定會表達出來,這也是帝師的職責所在。正常情況下,師長訓斥弟子,也是人倫綱常所賦予的權力,皇帝不會記恨。可假設天子真是個心胸狹隘之人,這種正常的職業行為,很可能就是他日大禍臨頭的根源所在。

「退思擔心的確實有道理,可是我想事情不至於如此險惡。宮中有慈聖,還有馮叔叔,足以護持。再說朝廷也離不開爹爹,那人就算不講綱常,也總得要顧全大局。」

「這話不錯,不管那位心裡怎麼想,只要老泰山在一天,他也不會太過分。畢竟綱常就在那裡,我送他的封神演義里,開頭就寫了,君壞臣綱,有敗五常。這種人跟他講大道理未必明白,講故事一定記得住。再怎麼混,也不會帶頭破壞綱常。可是岳父的年紀終究比他大那麼多,我們這些人才是要陪皇帝過一輩子的。當然,這是很久以後的事,可是現在就得做準備。」

「所以相公才請鳳鳴岐編了一路健體培力的拳法,又把易筋經口訣寫給爹爹,還讓姚八到湖廣去請什麼李東壁做家裡的郎中?你是擔心老人家的身體?是不是你看出什麼……還是宮裡有什麼消息?」

張舜卿原本覺得范進做這些事很荒唐但是沒有惡意,所以不以為忤,只是一笑置之。此時才知范進用心如此深遠,竟是覺得周身陣陣發涼,不自覺地抱緊了范進。只有在他的懷裡,自己才能感覺到溫暖。

范進自然不能告訴張舜卿,根據自己的歷史常識,你爹沒兩年蹦躂頭就該一命嗚呼,只好笑著安慰道:「卿卿想到哪裡去了,如果泰山身體真有什麼病症,宮裡的太醫早就要據實回奏,泰山如何不知?我不過是從常理出發,岳父公務繁忙不得休息,嚴冬不戴貂帽,這在醫家裡也未必是好事。所以想著固本培元,為岳父補養身體,相府之中不缺補藥,只能從其他方面入手。老泰山再忙,每天抽點時間練拳鍛煉身體總是可以做到。至於氣功……我只能建議,不可強求。李東壁的名聲我也是聽說,據說有回春妙手,岳父的痔瘡若是得他妙手,或許可以痊癒。據說此人淡泊名利,能否請的來就兩說了。」

「那由不得他!」張舜卿低聲道:「我回門的時候就叮囑爹爹必須練拳練功,不管多忙也不能放下。李東壁這人必須找到,我會給湖廣巡撫寫封信,要他務必把人送到相府。」

身為張居正愛女,她比其他人更了解父親的毛病,一方面是口腹之慾難以遏制,另一方面在內闈上也缺乏自製。原本就是阿古麗一個,不久前又有一個名為布麗雅的波斯美女送來,亦是個身段妖嬈姿色絕美的女子。父親的年紀足以當她的爺爺,要想對付這樣的美女並非易事,只能服用各類補物陽葯來彌補。

每天睡不了多久,就要處理公事,又要應酬那些美人,縱然參天大樹也禁不起如此砍伐。原本對這一層想的不多,只以為父親年不過花甲,以首輔身份以及張家財勢來看,這個年齡還處在黃金時期很多事不用擔心。可現在經過范進提醒,她才意識到,局面已經不容樂觀。

張家如今的局面可以算作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但是仔細算來,都是張居正自己支撐局面,一旦張居正自己有個好歹,下面的人實際沒一個能支撐起局面。江陵黨人里與張居正交情最厚,被張居正戲稱為李三壺的李幼滋去年又已經病故。其他江陵黨人跟張家是合作關係,而不是依附關係,張居正如果不在,這些關係還能用多少誰也沒把握。是以張居正的身體從某種意義上也決定著張氏家族的興衰,他那不健康的作息方式就必須引起注意。

「現在是一進一退兩手方案,於進就是借著官學名號,讓一批我們的人讀書進學,然後放到地方上當官。不但可以推進新法,更是我們不可或缺的羽翼臂助。至於退……不算卿卿你的嫁妝,我手上還有一些錢,咱們委託個得力的人到江陵去買些田地,但不要寄在泰山名下,全部買成祭田。」

「祭田?」張舜卿在范進懷中忍不住一陣輕微顫抖,「不……不至於到那一步吧?祭田最大的好處,就是抄家的時候不會動,能給子孫留一條安身立命之路。可我張家忠心耿耿,怎麼可能……」

「只不過是有備無患而已,不要太緊張。其實張家族產增加萬把畝田地,這是皆大歡喜的事。就當是我這個毛腳女婿,為了討老泰山歡喜,去給張家列祖列宗送點孝敬就好了。」

族裡的祭田從當下意義上說,就是為了維護祠堂以及墳塋所需經費的來源,但是數目並沒有特別嚴格的限制。由於祭田屬於全族共有性質,買祭田視為捐獻,所以只要當事人不犯滅族大罪,朝廷不會抄沒祭田。但一般人都想要土地傳給自己的兒孫,於購買祭田的願望不高。范進自己在家鄉的祭田也就是百來畝,這次給張家添置的祭田百倍於自己家族。即便是他在江寧做清官發了橫財,這種慷慨也是不多見。更何況把妻族的利益放在自己家族利益之上的男人,可著大明怕也找不到第二個。

張舜卿在范進耳邊道:「相公……如今妾身相信,即便日後張家真有什麼風波,你都不會辜負我。上天待我恩厚,送了這麼個良人給我,明天拜過阿姑,要特意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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