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二章 大婚(下)

張居正素來就有舉辦宴會招待同僚的愛好,相府宴會動輒通宵達旦,這次相府嫁女天子賞假一天,宴會歌舞就更不能少,滿朝文武也自然抓緊這個機會向張家靠攏。尤其是那些與范進一樣,來京師銓敘或是等缺的,這個時候更要儘力報效,向相爺表達忠誠,與相府緊密靠攏。

其實大部分官員根本沒機會見到張居正本人,能見到游七、姚八其中之一,就已經是天大的造化。如果張嗣修出來跟他們點個頭,這些人就能興奮得整晚睡不著。有些低品官吏為了表現自己的才幹以及與百姓打成一片,放下身段的決心,主動來到彩棚下,切菜抱薪,挑水燒火,揮汗如雨笑容滿面,盡顯朝廷命官親民本色。

在書房內,如今內閣的三駕馬車以及禮部侍郎余有丁四人就坐,房間里沒有下人,只有即將參加春闈的張家三公子張懋修在一旁伺候。他剛剛拜在申時行、余有丁兩人門下,做了他們的弟子,眼下便執弟子禮侍奉恩師。

申時行、余有丁是同科進士,申時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狀元,余有丁是探花,榜眼就是拜了親生女兒為師學習道法,一心期待飛升的王錫爵。

三人的座師是當時的閣臣袁煒,其人雖然號稱青詞宰相,但實際上寫青詞的能力並不十分出色,在嘉靖對於文章水平要求越來越高之後,已經陷入江郎才盡的危機。正好這一科三鼎甲都在翰林院,袁煒就將這三位弟子叫到家中,替自己草擬青詞,自己最後謄抄上交。

袁學士雖然在青詞領域的能力不足,但是在其他領域顯然是個跨時代的天才。在思路上已經和某些帶著學生做項目的導師高度重合,不但剝奪弟子的署名權,連基本的人身權力也不尊重。在外面光鮮亮麗的三位翰林學士,在袁煒面前和黑心工廠的工人沒什麼區別。布置完題目,三人就被鎖進小屋裡,寫不完或是文章質量不滿意不許離開房間,也得不到食物和飲水。很多時候要在小房間里寫上一整天,三位宰相根苗被餓得眼冒金星口乾舌燥,等到好不容易完成任務,也得不到酒飯招待,只能餓著肚子出去自己想辦法。

不但如此,袁煒對三人態度極為惡劣,動輒得咎。余有丁與袁煒是大同鄉,卻沒有半點關照,乃至有幾次被恩師當面把寫好的青詞撕扯稀爛,指著鼻子罵余有丁應該叫余白丁才對,自己瞎了眼才錄了他的卷子。態度比訓斥自己家的家奴還要惡劣幾分。

三人被這麼一位恩師壓榨幾年,第一沒去自殺,第二沒變成陰暗孤僻性格反倒是樂觀依舊,甚至因為這段經歷三人成為莫逆之交,見面就要互相揶揄取笑,不鞥不讓人佩服心理素質以及天生的柔順性情。三人如今雖然都算是功成名就,成為朝廷要人,但是脾性未變,待人處事永遠是一團和氣,對於上位者的要求也絕對不會拒絕。

作為主考官,這一科的舉子原則上都是他們的門生弟子,張居正安排兒子提前拜師,又讓兩人多指點兒子的文章,用意不言自明。那又怎麼樣呢?這兩人的想法基本一致,反正考題是你張居正出的,張懋修的才學又放在那,選為前十名優卷是題中應有之義,至於第幾個讀卷,最後能否成為鼎甲那是張相爺和皇帝之間勾兌的事,跟自己沒什麼關係,管那些閑事幹什麼。

會試主考對於文官來說,意義非同一般,一科進士都是你的門人,在朝堂上說話就佔地方。讓誰做這個工作,就是要提拔任用的前兆。申時行自己就是閣臣不必多說,余有丁做了主考也有很大幾率入閣,不管是伴食宰相,還是架子閣老,總歸都是文臣官位的極限。不管性情如何謙和恬淡,面對這天上掉下來的前程,也難免心情激動,臉上滿是笑意。

張居正的目光在余有丁臉上略停留了片刻,心中頗為滿意:這是知道好歹的,明白自己把他安排到主考位置上是要栽培他,也願意報效,算是個明事理的人。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和申時行一樣,都是棉花脾氣,不會想著跟自己爭論,更不會想要奪權,雖然和申時行是同榜至交,絕不會連成一線掣自己的肘,范進那狗頭舉薦人的本事倒是不差。

眼睛在申時行身上一掃而過,這是個好人,是個自己都要佩服的好人。身為閣臣卻沒有半點閣臣架子,對所有人都笑臉相迎包括門下僕役都不怕他,自身的才具也不差,天生就是個太平宰相的胚子。將來退思如果能入閣,跟他搭班子肯定不會被欺負。現在就剩了張四維。

對於自己這位同榜,張居正原本看法不錯。張四維有才幹知進退,更有著商人家庭特有的精明。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不該說話,不需要人囑咐,自己心裡清楚的很。在驅逐呂調陽的行動里,兩人配合天衣無縫,自己回鄉辦喪事時,張四維更是明確自己的身份定位。

小事不需要驚動張居正保證辦妥,一旦涉及到大事,不管自己能不能辦,全都由首輔決定,自己絕不發表意見。乃至自己女兒與范進的婚姻也是一樣,該做媒人時絕對不含糊,京師里有些風言風語,也被他一力承擔下來。

這樣的好搭檔不多見啊,又是范進的座師,按說兩下應該很融洽才對。但是范進私下裡向自己提過,要提防張四維。這個女婿也不會無的放矢,莫非鳳磐真藏著什麼自己不知道的心思?

張居正看過去時,卻見張四維正對余有丁道:「丙仲,你可知這一科為何點你做主考?」

「這……下官不清楚。」

「因為你的名字不好啊,什麼不好叫偏要叫有丁,我大明舊制,按丁派役,你既然有丁,這主考役自然逃不脫了。」

余有丁這才知道是開玩笑,笑道:「所以下官才要感謝元翁推行新法,按田派役,否則這朝廷的役派起來沒完,下官就要從有丁變成逃丁了。」

「對啊,所以做人一定要有良心,首輔讓你不做逃丁,投桃報李,丙仲可要用心栽培懋修才是,否則的話就算相公行新法,我照樣還是要拉你的丁。」

房間幾人一陣大笑,張居正看著張四維活躍氣氛,與幾人說笑的樣子,心知這是幫自己暖場。畢竟是辦喜事,氣氛越愉快越好,自己身為首輔不好放下身段去說笑,就由張四維代勞。眼色和手段都這麼出色的副手,可是不好找。心中暗道:這混小子這回多半是看錯了,鳳磐又能有什麼問題。

幾人的話題此時已經從打趣轉到正事上,雖然余有丁不是閣臣,但是身為禮部侍郎,也擁有參與機務的資格。如今更是做了張三公子的老師,閣臣之位可期,所以不需要避諱。幾人交談的話題從會試到學校,最後又回到新法。上元縣已經成為新法推行的樣本縣,其他各地新法的推廣,都要以上元為榜樣,不求快只求穩,以不影響民生為首要。

這個政策與新法一開始推行時的雷厲風行有明顯區別,在場幾人嘴上不說,心裡卻都有本賬:范進對於張居正的影響,只怕比自己只強不弱,外間那些京官拿他當成張家贅婿,幸進小人,是在是有些愚蠢可笑。

新法既然有了成功範例,接下來就是推廣。從哪一省推廣,如何推廣,約定多少時間,規定什麼目標,這些都是要閣臣考慮的內容。雖然皇帝下旨賞假,實際誰也休息不了。即便是在這種時候,依舊得想著工作,作為一個龐大帝國的掌舵人,休息往往只是一件奢求。

張居正在這種時候反倒不怎麼發言,只聽幾個人的意見。他需要的是能夠按自己意願行事,不掣肘的部下,而不是無用草包。如果幾個閣臣除了會附和自己其他什麼都不會做,他一樣不會用。

張四維在這種時候的表現,就很符合他的要求,有才敢能理事,又不攬權,這就是張居正心目中完美部下的典範。與之相比,申時行固然聽話,可是在才幹上還是欠了幾分火候。退思年紀太輕,即便開了外臣入閣的口子,也起碼是二十年後才能入閣辦事。自己的身體雖然健壯,但是人有旦夕禍福,那一場痔瘡的突然發作,已經讓他認識到,不能過分自信。

急著讓愛女出閣,乃至把排場辦的如此遮奢,未嘗不是有著這方面的考量。一旦自己真有不測,接手之人必須滿足兩個條件,第一,自身才幹足夠;第二能夠蕭規曹隨按著自己定的法度執行,不能改弦更張,現在看來還是張四維最為合適。

他的目光從幾人面上掃過,落在房間里點的蠟燭上。蠟已經燒掉四分之三,過一會便要更換。可是從光芒上看,絲毫不見減弱。人生在世與這蠟燭又有什麼區別?自以為春秋正盛,卻不知已經油盡燈枯,但願老天能多給自己一些時間,讓自己給這些後輩開出條坦途,讓所有人都走得舒坦。

管家游七走進來,在張居正耳邊嘀咕兩句,張居正吩咐兒子在這裡應酬,自己隨游七離去。張四維的眼光只在張居正那一轉,立即轉開,申時行張口想問些什麼,但最終是沒出音。

張四維心中有數,能把張居正從極幾位閣臣身邊叫走的,非馮保莫屬。這個時候馮保過來叫人……應該是出事了。

出事又怎麼樣呢?不管出什麼事,都是首輔的責任,跟自己沒什麼關係。

帝國的次輔果斷選擇了裝傻,繼續方才的話題,至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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