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四章 王穉登的美人計(下)

兩百大引淮北鹽,在當下而言,就是一隻會下金蛋的母雞。一大引淮北鹽重四百斤,按當下鹽商從官府支取食鹽的成本考量,包括稅金及公使在內,成本在七兩左右,發賣價格為三百文一斤,大約每引鹽的利潤是八兩到十兩之間,兩百引就是一千六百兩左右。要知道大明朝自洪武立國到萬曆,官吏就沒漲過工資,大家的合法收入還是參考的洪武標準,一個縣令如果不考慮灰色收入,光靠正俸,這輩子也未必能賺到這麼多錢。

更重要的是,這是兩百引鹽引不是一鎚子買賣,只要宋國富不倒,范進每年都有固定一筆利潤進賬,類似於鐵杆莊稼可以一直吃下去。這種鹽引又沒有實物交割,其真實情況就是范進以自己的名字加江陵女婿的身份在宋國富的生意里佔一筆好漢股,以兩百鹽引分紅做由頭,每年宋國富都會送一筆分紅到范進門上。初看上去,兩百引的分紅也沒多少,可實際上這種事是暗箱操作,利潤多少全看當事人自己認可。

只要宋國富願意,每年都可以給一筆重金上門,就說是兩百引的利潤。再者范進眼下畢竟還沒成親,真要成了張家女婿,這兩百引帶來的分紅也不會只有區區一千六百兩,反正只要送錢的人說有這麼大利潤,就是有這麼大利潤,御史言官也查不出什麼端倪。從送禮的角度看,這絕對算得上完美的禮物。

范進朝身邊的馬湘蘭微微一笑,「我說鹽商富貴果然沒說錯吧?一幅畫就是兩百引,這是多大的手筆。我當初在廣東賣畫也只賺銀子,從沒賺過鹽引,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豪氣的買家,倒是讓我受寵若驚。」

馬湘蘭笑道:「這證明我在姐妹里說的沒錯,鹽商就是群富貴多金的活財神,家裡有花不完的銀子。如果有機會遇到,多斬幾刀總是無錯。」

兩人說笑自若,王穉登在他們眼前就成了空氣,這種感覺讓其頗不舒服,連忙咳嗽一聲。「宋員外求畫之餘,還有一事相求。」

「我就說不會有這麼好做的而生意,幾筆丹青就換鹽引,若是生意那麼好做,大家就不必懸樑刺股去考科舉了。不知宋員外要我做什麼?」

「一樁小事於縣尊而言不過舉手之功,但是於鹽商而言就非常重要。鹽商靠鹽求利,鹽匪就是最大的對頭。近日揚州破了一起鹽梟大案,內中牽扯到揚州本地生員沈豐年一家,這人表面上是個書生,實際卻是個窩主,與鹽匪沆瀣一氣,狼狽為奸。有很多案情必須他和他家人到案,才能問個明白。這人聽到風聲,帶了家人逃之夭夭,據說就是跑到了這邊。宋員外也是鹽商,自然要為自己和同行考慮,請范老爺多費些心思,差派衙役下去訪拿。如果能把沈家鹽匪送回揚州審問,那就是功德無量的事。不光是宋員外自己,整個揚州大小鹽商都要感謝縣尊大恩大德。」

范進聽著不住點頭,忽然側頭問道:「湘蘭,這裡是你的地頭,我先聽聽你的意思。」

「這是男人的事,也是公事,我一個婦道人家,可沒有說話的地方。」

王穉登連忙道:「湘蘭,這裡不是衙門,縣尊都說願意聽你的意思,你就說說看,也不為過。」

馬湘蘭看看范進,「退思,既然你要我說,那我可就說了,若是說的不對你可不許惱我。」

她的臉上原本是一團春風,此時卻漸漸嚴肅起來,「我承認自己過去是個見不得人的出身,上不了大雅之堂,在這種時候如果要說,也就是合別人的調,人家讓我怎麼說,我就得怎麼說。否則就是不識抬舉,自討苦吃。可如今我是個商人,開個酒樓做點本分生意,也就該說幾句本分人的話。說誰是鹽匪誰是強盜,得要拿證據,總不能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把人說成了盜匪,都這麼鬧天下還有王法么?王先生說的沈老先生,人已經不在了,屍身我見過,被人拿刀砍得不成樣子。一個讀書人居然會是這麼個死法,讓人想不到。他的鄉親父老都被人殺個乾淨,一些女人被擄了去,現在都沒個下落。如今上元縣裡,不曾有什麼鹽匪窩主,只有個冤沉海底的書生沈三,若說他是鹽匪窩主,我第一個不信!鹽商告了他什麼我不清楚,我倒是知道沈三上了一份狀紙,告了宋國富!若是因為一句話就能從上元把沈三押回揚州,那是不是也可以靠一份狀紙,把宋國富提到上元過堂!」

王穉登本以為不管怎樣馬湘蘭都會幫自己,卻沒想到胳膊肘居然往外拐,眉頭一皺,「湘蘭,不要胡鬧!宋員外又不歸上元管,哪能把人往上元提。」

馬湘蘭冷笑一聲,「是啊,我是個婦道,又是那麼個出身,哪裡懂得大道理了?這不是王先生非讓我說話,我才說幾句么?我說我不說吧,您不答應,我說了您也不滿意,可真難伺候。算了算了,我什麼都不說了,不過我得提醒您一句。如今小女子已經脫籍了,您喊良家婦女,最好別喊名字,要是遇到脾氣不好的,那可是要吃虧的!」

她說這番話時粉面生寒,目光冷如冰霜,分明就是要翻臉的前奏。過去這種神情王穉登也見過幾次,都是幫他應酬鄉下土財主時發生的。那幫人有錢無勢也沒見過世面,連古董真假都分不清,搞不懂脫籍女人和樂戶的區別,以為可以為所欲為,行動超出限度,最後惹得馬湘蘭發飆。那時的她就是這等神情,看著就像是要吃人。可是過去這神情是為了維護自己的面子,也是宣布她是自己的人,現在她這副模樣又是給誰看?

范進此時一拉馬湘蘭的手道:「湘蘭,別這樣。百穀先生遠路而來也不容易,你這樣不大好。」

馬湘蘭順從地應了一聲,「一切都聽退思的就是了。不過我的名字現在只許你叫,他若是再敢叫我可不答應。這酒樓是我的,我可以趕他出門!」

「好好好,你怎麼說怎麼是行了吧?」范進又朝王穉登尷尬地一笑,「你也看到了,四娘就是這個脾氣。百穀先生,還是檢點些好,否則待會發作起來我也沒辦法。」

王穉登臉色一紅一白,過去這種秀恩愛的鏡頭,都是自己和馬湘蘭表演,這女人也是任自己拿捏的解語花。今天一切卻都發生了反覆,她居然在另一個男人懷裡撒嬌,而且這種恩愛不是做戲,分明就是真情流露,這女人……變心了!

他打量著范進,必須承認這男人不管相貌年紀還是前途,都遠比自己出色,想必在其他場合,也比自己更好。馬湘蘭看上他也不奇怪,果然……表子無情!自己要是對她動了真感情,給了她名分,就成了大傻瓜!

王穉登心裡一股無名的醋意夾雜著怒火升騰,「四娘是個婦道,有些事不是太清楚,難免意氣用事。縣尊乃朝廷命官熟知體制,自然知道事情不是這麼個做法。沈家戶籍在揚州而非上元,不管他有多少冤枉,官司總歸要到揚州審問,不能在上元斷案。縣尊強留沈家人在自己身邊,在公事上不好交代。固然江陵相公賞識縣尊,願意委以重任,縣尊自己也要檢點。江寧這裡什麼都好,就有一樁不好,都老爺太多。雖然學生不在官場,也知這些言官的厲害。這些人都是無事生非之徒,若是因此與縣尊為難,只怕於縣尊官聲亦有妨礙。」

范進哈哈一笑,「多些百穀先生關心了!你說的對,江寧城有一百多個都老爺,大家閑的沒事幹,就專門找人的把柄。再說這幫人窮的靠典當維持生活,如果有個鹽商,拿出兩百張鹽引來,這幫人怕是能用本章埋了我。不過那又怎麼樣呢?比起都老爺或是鹽商,我更怕老百姓,怕我治下的百姓對他們的父母官失望,認為他們的父母官給不了他們公道!沈三會回揚州,但不是現在。有朝一日,我會帶著他到揚州,與宋員外當面對峙。是非曲直,當面可以論個明白!他不管是想告我還是想買我的畫,都可以當面說清楚。至於眼下……請百穀先生轉告宋國富,范某是廣東人,別的本事沒有,就是有個一根筋的犟脾氣!我們廣東出過一個出名大膽的海筆架,連皇帝都不怕。我范某若是怕了宋國富一個商人,豈不是丟光我們廣東人的臉!沈三我保了!官府要帶人,我這裡第一個不答應。商人要是想把人買走……對不起,這個價錢他姓宋的出不起!讓他趁早絕了這個心思!」

他的語氣緩了緩,「百穀先生遠路而來,我不能讓你白來一次,這幅畫我可以給。至於那兩百引鹽引,讓宋員外自己留著,去廟裡多捐些香火,將來用得上!湘蘭,筆墨伺候!」

馬湘蘭應了一聲,手腳麻利地鋪開紙張,又為范進磨好墨汁,范進提筆在手刷刷點點一氣呵成,筆走龍蛇,不多時一幅畫宣告完成,又提起筆來在畫上提了幾行字,於落款處則是蓋下了自己的名章。

等到畫作完成,范進招呼王穉登道:「百穀先生,請把它帶回去吧,讓宋員外好好收藏。這是我送他的,不管到什麼時候,這畫都是他家的東西,不會拿走。將來他每日觀畫自有所得。」

王穉登心知事情不成,暗自叫苦,這回去還不知道怎麼和宋國富交待。等到走上來看到畫的內容,卻見畫上畫的是一幅螃蟹圖,大小十幾隻螃蟹神態各異栩栩如生,單純從畫作技法上看,倒是難得佳品,但是以現在的局勢看來,這螃蟹圖的寓意顯然不怎麼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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