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九章 春景(下)

有了這回的經歷,沈三的心性變得有些敏感,不那麼容易相信別人。就算是對范進,也懷有一定的戒心。但是范進給的待遇讓其不可能再有懷疑,再者說來范進也沒有欺騙自己的必要,給出的待遇完全出自本心,到了這個地步如果沈三還不曾生出是為知己者死的情緒,就全無心肝了。

雖然名義上是幕僚,沈三目前能為范進做的工作還很少。畢竟不管是對於刑名的掌握,還是對於公文上的尺度把握乃至於最簡單的書法一項,范進造詣都遠勝於沈。這位幕僚不但不是恩主的幫手,反倒更像個學徒,只不過從戶房一步登天,來到縣令身邊做學生。其心裡有數,這個安排說到底,還是范進為了保護自己,心中的感激之情更為濃烈。

成了老爺的心腹,於范進身邊出入的就多,比起外面的吏員,於范進的隱私一面所知更多。年紀雖然不大,可是在揚州那種銷金窟,沈三算是飽經滄桑,於人生百態見得多了。名伎禮佛,高僧經商,兩袖清風萬貫家財的事從小耳濡目染,早已經見怪不怪,不往心裡去。從一開始,就沒把范進想成聖人,於是他的一些行為,在沈三看來也就不會毀三觀,只會認為尋常。

不管是與鄭蟬、薛五白日里親熱,還是偶爾高二家裡的會滿面通紅衣衫不整地從書房扶牆而出,也都見怪不怪。只要這位大老爺對自己夠好,能給自己家主持公道,其他的又何必去管?再說,自己老子也是在鹽商人家教館的,即使是相對刻板保守的西商,在那等金粉之地也少不了些不為人知的勾當,學不會當瞎子,又怎麼活的到今天。

如果要說有什麼不適應,那就是宋氏主僕來的時候,沈三的情緒難免有些波動。倒不是說沈三非要把宋氏算在自己的敵人里,這種事犯不上搞株連九族的道理是懂的,不過這畢竟是仇人的胞妹,想來她對自己的看法也不會好,彼此想看兩厭,心裡難免彆扭,只好強作看不見。

至於說把對宋國富的仇報在宋氏身上?沈三又不蠢,怎麼也不可能做那種事。再者以沈三看來,或許宋氏活著,才更有利於自己向宋國富報仇。畢竟宋氏給范進私人送來的新春賀禮,除了一口不知裝了什麼東西的木箱,還有個身上還沒除孝的婦人。那婦人從來帶走,始終滿面含羞不敢看人,與宋氏那種以外室自居的完全不同,從她那扭捏的樣子看也知道是良家婦人,走的時候眼睛裡還滿是淚水。

事後通過隻言片語才知,這婦人居然是宋氏的妯娌,娘家家道中落,自己的丈夫死前總惦記奪宋氏的權柄,婦人本身也嫉妒宋氏總管家中財務,總想著奪過權柄,自己主持大局。結果眼下宋氏在楊家一言九鼎,幾個妯娌命運都掌握在她手裡,這婦人就因為私下講究了兩句宋氏肚子里的孩子,就被宋氏也拉下了水,被迫做了她的替身。可想而知,未來這婦人的命運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大宅門裡這種傾軋,沈三也聽說過多次,這次算是親眼得見,開了眼界。

如果有朝一日可以收拾了宋國富,這宋氏說不定會把她的嫂子也這樣送到范大老爺手裡,勒令那些女人脫下衣服供范進採擷。如果真有那一天,自己也算是向宋國富討回了一絲利息吧?腦海里轉著這樣的念頭,甚至腦補出幾個情景,沈三的身體微微有些顫抖,心內竟是充滿了興奮與期待。

「沈三哥,到你了!」

一個少年人的聲音,把沈三的精神從幻想拉回現實,朝面前的范進與繼蔭抱歉地一笑,「對不住……」

「沒什麼,不過我們讀書就是要學會養氣定心,這是基本功,總走神可不大好,今後記得改。有什麼心事就說出來,我們一起商量著解決。」

沈三這種想法怎麼可能說出來,連忙搖頭表示無妨,注意力又回到眼前。

由於盤瓊走了,繼蔭再來范家就沒人欺負他,再說年關將至,國子監也要放假,最近一段時間繼蔭就長在范進這,只等年關再回家。他與范進的感情勝過親生父子,范進為了哄自己這個乾兒子玩,可以放下手頭的工作,拉了沈三一起來玩這名為當朝一品的遊戲,就知道對這個兒子有多寵溺。

這是范進參考陞官圖發明的一種桌游改良版,沈三在揚州其實也見過,因此上手很容易。雖然父親還在喪里,但是人在衙門就得學會變通,如果死抱著自己的不幸,要求別人和自己一樣難過,那最後只能是自絕於人,落個神憎鬼厭。沈三也不傻,當然不會走那條路,何況這些日子下來,范進想方設法排遣其寂寞,沈三心情也比當初略好了一些,做這遊戲不為難。

隨著骰子轉動,沈三的子向前移動,並獲得了一次施政的機會,略想了想,選了「治吏。」

繼蔭道:「三哥為何不選收賦稅?若是在這收一筆賦稅,三哥的考績就能到卓異,陞官就比小弟快了。」

沈三道:「這遊戲其實小兄在揚州見過,最後大家是誰做到首輔誰贏的。前期的陞官不能說沒用,但並不是決勝關鍵。收賦稅要損民心,萬一到了民變的地步,那首輔就很難當了。所以我玩這個,總是喜歡先選治吏,把胥吏治理到奉公守法這個級數,再收賦稅,損害民心就低。再說小兄兩輪之前剛征過賦稅,這麼頻繁的徵收,當心涸澤而漁。」

繼蔭看著范進:「義父,孩兒不明白,這收稅真的就會損害民心么?孩兒看來,上元百姓交稅還是很踴躍的。先生在講學時也講,賦稅是朝廷根基,如果賦稅收不上來,衙門無法運轉,朝廷就要危險。東南為稅源之地,我輩他日為官,理應在賦稅上用心,於治吏上講的就不多。」

范進朝這個乾兒子一笑,「你的老師肯講這個,證明是個好教官,回頭乾爹給相府寫封信保他。不過他的看法也失於偏頗,賦稅的事不能這麼看,你去問問你沈三哥就知道了,揚州那麼富的地方,收稅又是什麼樣子。下面的胥吏衙役都只想著發財,再不就是抱怨自己錢糧少,不如富商賺的多,工作不肯用心。做事總恨不得帶著自己情緒在裡面,這樣的惡吏不治,收多少賦稅也是要亡國的。治國先治吏,吏治好了,肯用心辦事,不會讓他們做事就抱怨就嫌麻煩,知道該和老百姓好說話,再想收稅的事才對,殺雞取卵的法子要不得。」

沈三靈光一現,「聽說這當朝一品出自東翁之手,莫非從那個時候開始,東翁便事存著借遊戲教人做官的心思?」

范進搖頭道:「這話說出去我是不會認的,我這個年歲身份,說教別人做官,怕是要笑破誰的肚子。只不過當今天下,能有時間玩這遊戲的,總歸還是有錢人多些。人有錢,念書就容易出成績,做官的可能比普通人就多一些。如果這些玩過遊戲的人做官時,能稍微想想這遊戲里的方法,就是天下百姓之福了。當初洪武定天下時,民生凋敝,大家都很窮,所以要天下人都安心農桑。那個時候天下沒多少富商,或者說不等你富幾年,就被殺掉抄家了。國初如此維持局勢無可奈何,等到當今天下,國泰民安,就是該想著讓一部分人發財的時候了。天下百姓越富,這個天下才越好,總恨不得天下人都變成窮人,那其實是在自尋死路。如今天下不是當年七國爭雄,不再是把財富視為罪惡,讓天下都窮,然後都徵發去打仗的年月了。讓天下人都窮,那些人先打誰可就不好說了。大家當官的,總要有點起碼的良心,要保證萬歲江山永固社稷穩牢才對,連這點都做不到,那就全無心肝了。」

「你們以後都是有可能做官的,所以這一點更要在意。咱們遊戲輸了,可以重來一局,做官如果亂來,可是沒有重來的機會。而且在這裡,你隨便下一道命令,影響的只有你我,未來做了官,影響的就是你治下的百姓。所以一定要慎之又慎,切忌急躁二字。做事之前,先想想會有多少百姓賣兒賣女,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多少人要餓死。再想想你自己如果是那個被餓死的人,開心不開心,願意不願意,最後再想該怎麼做。大家能做官的,沒幾個是傻瓜,之所以行事手段上乃至風評上差異大,關鍵還是心態。發財沒關係,但是總要吃相過得去,為了自己發財,就要無辜父老受難的,可不是個為官之道。」

繼蔭正色道:「義父教誨,孩兒一生不忘。」

沈三看著范進,目光卻有些模糊,在面前出現的臉既像是范進,又像是父親。類似的觀點父親也有,或者說大明朝讀書人,有多一半都有類似的念頭。只不過念頭是念頭,行動是行動,在未曾中試時自然可以慷慨豪言,真做了官就是另一回事。畢竟大家真到了位置上,先想的不是自己的宦囊也是自己的烏紗,最多考慮一下士紳巨室,至於最基層的百姓,誰又在乎?

修廁所、通溝渠,在戶房自己經手的錢糧里,為了這些項目花出去的錢就不在少數。如果這些錢糧留下來作為考績上交,在當今以錢糧賦稅為考成硬指標的大背景下,自然可以獲得朝廷嘉獎,自己臉上也有光彩。即使要搞建築,也是修名宦祠又或者修學校,再不然就是修廟,這才是當官的功績。也只有自己這位東翁,才會蠢到把錢去修茅廁通溝渠,這種便利於百姓,卻開支工款,對自己前途又沒有幫助的事,也只有他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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